金府的事,金府的下人知道许多秘辛。
金胭脂在金府停留了不少时日,金胭脂的家当在金府没几件,但她会唱戏,行李带了又来,来了又带走,行李是她的牵挂。
金府的戏台子是专门给金胭脂搭建的,金胭脂的戏唱得蔡云临不喜,她就叫下人给她送点心、茶水,她润润嗓子,再收拾心情,再唱。
唱到蔡云临吃饭,她就回蔡云临戏坊里去,蔡云临戏坊是蔡云临后来筹建的戏坊,专门给金胭脂唱戏用的。金胭脂唱得好与坏,沈乡的人不敢评价,金胭脂的爸爸不敢说他女儿第二,也敢说她是第一。柳如烟死得蹊跷,这事沈乡的人都知道,总该有所避讳。这事就这么传了开来,一时间沈乡以为出了个大人物,就叫人观赏蔡云临戏坊的《桃园三结义》,戏班子东拼西凑,硬是给凑了个花旦出来,演刘备旁的心上人,甘夫人。
甘夫人是蔡云临的新蔡云临戏坊的拿手好戏,甘夫人由金胭脂来唱惟妙惟肖。蔡云临总算是长了面子。
金胭脂的故事从柳如烟的死开始就唱上了台,唱到了最**处,金府的秘密就这么传开了。
金府有一个小姐,不知所踪。
这件事可大可小,小的是金胭脂的身份不再能瞒下去,大的是金胭脂的戏《桃园三结义》演不下去了,演下去给金府丢脸,不演下去金胭脂的人生也已经如此,何必再演不是金冰甄的女儿。
金胭脂的家,北三经的屋子,她不知道哪才是她真正的栖身之处,她只知道她的人生在金府的秘辛中消失殆尽。她的孔令垣的糖人的签子也无法给她任何安慰,她只知道她的爱情、友情、家庭的亲情都在金冰甄将她送进云临戏坊时消失了,她的人生应该在金府堂堂正正地度过。柳如烟应该在云临戏坊成为那唯一的一个小花旦,唱不出名的戏,而不是她在蔡云临的看望中消失,消失在孔令垣的老照片里。
洁白的婚纱她也想要。
孔令垣的婚纱照里的新娘应该是她金胭脂,而不是何白洁。她对此深信不疑,她的幸福应该由孔令垣给她。
他的军服在金胭脂的眼中是那样的威风凛凛,以致于她不知道柳如烟是否也爱上了他的军服。
她想,孔令垣对柳如烟的感情是一时的刺激,就像鸟看见蓝天一样,他想飞飞看来证明她的温柔可人是他一个人的,就像糖葫芦一样,她只要吃了一颗就会吃第二颗、第三颗、第四颗,第五颗,无穷无尽的**让她想要吃一个男人。孔令垣给了她这样的军服爱好者一个妄想她可以驾驭一个军人的妄想。孔令垣的军服给了她一种安全感,让她想要一个家,一个永远的湾。孔令垣的军服让她永远觉得她是一个娇小可爱的女人,一个值得疼爱的女人。
孔令垣的家庭是沈乡的数一数二的世族,孔奉先给他谈下来的何庭坚的亲事是她不知道的,是她的黄纸黑字所没有展现给她的,是她的两根红烛所违背的誓约,是她的两根红烛所欺瞒于她的天命,是她的一个人所不能违反的天道之命,是她的天命,是她一个人的孤独所不能承受的天条。
过红金,开天眼,蔡忠信带她开天眼时,是蔡云临要求她去的,是她要他带她去的庙,黄大仙祠,红桌,两根红烛,一张白纸黑字,她就这么嫁给了一个死去的小孩,黄昌的墓就在黄大仙祠的后面,一张红桌。
两根红烛。
一条金缎。
蔡忠信在两根红烛的后面,幽幽地看着她,看着她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三是夫妻对拜!”
她就这么嫁给了一个素味平生的死人。她不知道柳如烟是怎么度过的她的十二岁的生日,她知道她在这年死于阴婚。死于柳如烟逃出了蔡忠信的爪牙的追捕,她被□□了。她看见黄昌在她的□□上下了一道符咒,咒的符文她还记得:皇天在上,皇帝莅临于此,柳如烟之堂弟黄昌之墓,其妻柳如烟之友金胭脂为替身,在黄昌之墓前替柳如烟嫁于黄昌。
柳如烟怎么逃出一劫的,她不知道。她的天眼是柳如烟的天眼,她的阴婚是柳如烟的阴婚,是柳如烟将她的天道之命数尽数转移给了她自己。她被鬼缠身,才会被那个黄大仙祠里的黄昌的舅舅、那个自杀身亡的柳茵采给缠身。
黄昌死于一场车祸。他死于上海,一场车祸让他送了命。黄昌的母亲在保护父亲的遗像的车队上死了,爷爷死于车祸本身。当天正在出殡。黄昌没能幸免于难。黄昌的遗像被柳茵采放在厢房里,她看了又看,看到黄昌这么走进了她的生活。
柳茵采也没想到,自己的外甥会被拿去当开天眼的人选,当阴婚的丈夫。
黄昌的照片她看了不下数十遍,看了又看,看了又看。柳如烟看她看照片,问她“为什么?”她答不上来。她只看到一个女孩的倒影在玻璃上倒映,黄昌的黑白和她的红色合叠在一起,她觉得自己完了。她看出她是在给他阳寿,她看出阴影交界处的阴影,黄昌用她的阳寿活。
孔令垣在金府上叨扰过一阵子,是金冰甄的妻子蔡云临找他来的,央求他来看看金胭脂的病情,1915年9月15日时,金胭脂感染了风寒。孔令垣在府上叨扰时发现金胭脂的臂上有一颗朱砂痣,问她怎么回事,她把袖子藏起来,说:“并无大碍,并无大碍。”
孔令垣不相信她说的,她说的都是她想看见的,不是他想听见的。金胭脂想看见她成为“柳如烟”。何白洁的事她未曾听说过,何白洁与孔令垣的婚事她也不知,她只知道孔令垣很不愉快,不愉快到孔令垣的神色都摆在了脸上,她不知道孔令垣的不愉快来源于她的不知道,只知道她也很不愉快。
何白洁今日与孔令垣吃饭,孔令垣约她出来吃饭。他们被打扰很不愉快,孔令垣也很不愉快,她也很不愉快,孔令垣的不愉快在他到达金府时达到了顶点,在遇见金胭脂时终于爆发了。
金胭脂的神态令他作呕,他认为她的谎言在她的袖子里藏着,可以从她的表情中看见,他不该来的,蔡云临“请”他过来,金胭脂要看他。他与何白洁的午餐被她给毁了,他气愤至极,她要看他,他就得来,蒋澜生应该将他杀了。
她不知道孔令垣的内心想法,以为自己“变成”了柳如烟。她幻想过孔令垣对她温柔以待的场面,但那都不是他现在的样子。
他不是她幻想中的样子。
孔令垣把水杯掉在了地板上,他故意的,他故意把水杯掉在地板上,状似无意。他把金胭脂的妄想都掉在了地板上,就像她是个仆人,她屈尊地跟他对话:“孔先生,别来无恙。”
孔令垣说:“你妈让我来看你。你在被子里看漫画书。”
金胭脂把枕头旁的漫画书收起来,孔令垣把她猥琐的脸庞看在了心中,觉得她在发病,沈乡的女人有怨种的,金胭脂就是这个样。
孔令垣说:“你要是病好了,别来找我。”
金胭脂不听,她相信孔令垣是一时的迷眠,就像她才刚睡醒一样,他可能是有起床气,才对她这样的。孔令垣怎么会对她这么不理不睬呢?她可是拿了柳如烟的嗓子,怎么都该引他听她的声音才对,上气不接下气,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一样的嗓音。
孔令垣的爱情对象的嗓音,一个女人的嗓音。
孔令垣觉得她发病了。他觉得她的声音像是在哪里听过,只是想不起来。他觉得好生怪,怎么大枝大叶的金胭脂在他面前一会儿像个小妞似的,一会儿又像个成熟的妇人,她像是精神病一样,一会儿成熟得不正常的,一会儿又幼稚得像个稚子。
孔令垣的点心仆人们早已备好了,金胭脂的点心也在盘子里放着,放着配茶,茶水是雨前龙井,孔令垣爱喝的茶,金胭脂也爱喝,蔡云临进来一看杯子掉在了地上,问他们怎么回事,金胭脂不答。
孔令垣嗤了一声,金胭脂在枕头底下藏着的漫画书掉了出来,是《西游记》,孙悟空大战二郎神,哪吒在一旁救场,云临戏坊的假书,看得金胭脂入了迷,她不知道她看这种假漫画书做什么,她只知道她看了一遍又一遍,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看了一遍又一遍。
她看了一遍又一道。
孔令垣打圆场,他不知道塞得好好的一本书怎么会掉出来。金胭脂有鬼,她邪门得很。孔令垣帮她把书捡起来,金胭脂说了声“谢谢”。孔令垣就这么在金府住了下来。
他住了三天。住了三天后,起程前往沈乡的他的何白洁的家。何白洁,这时已与他交往三天,金胭脂的妈妈叫他来金府的时候,他刚给何白洁买了束鲜花。金胭脂不知道这件事。
1921年冬天时,何白洁的老照片传到了金府的手中,对象是金冰甄。金冰甄给老照片背后标上“民七年冬孔令垣携其妻子何白洁”。
何白洁就这么入了金胭脂的眼。说来奇怪,孔令垣对何白洁的感情在她的眼中不值一提.她不知怎么想的,总觉得柳如烟碍眼得紧。柳如烟是她心头最恨的人,柳如烟的身段她也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