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九。
又是傅新桃到京都城郊义诊的日子。
临近晌午时分,傅新桃帮最后一位前来看诊的老人开完药方。送走老人,他们准备收拾好东西回府,在她对面姑且空置下来的一张破旧椅子却又叫人占据。
正收拾药箱的傅新桃抬一抬眼,看见了沈慕。
准确一点来说,是满脸疲惫、面色颓唐的沈家六少爷。
他们两个人上一次见面还是三个月以前。
拿不准沈慕要做什么,傅新桃没有率先开口,继续低头收拾自己的药箱。
“大夫,我难受。”
沉默片刻,沈慕不得不主动出声,语气里有一股说不出的沮丧。
傅新桃看他一眼:“英国公府的六少爷还缺大夫看病么?”
沈慕:“……”
“缺!”
他默一默,盯着傅新桃,“盖因此病,非一人不可治,不寻她是不成的。”
傅新桃佯作不懂,摇头笑一笑:“那我定也无能为力。”
“六少爷恐怕须得另请高明。”
“你都没有帮我诊脉,你怎么知道自己无能为力……”沈慕不敢对傅新桃大声,可怜巴巴伸出手说,“傅小大夫,你起码也先帮我号个脉试一试,再做判断?”
傅新桃将收拾好的药箱合上,俯身看着沈慕:“六少爷昨晚宿在哪儿?”
“可曾酗酒?几时睡的?”
沈慕瞪着眼,越发委屈:“有美一人,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这些日子,我念她、想她,夜不能寐、寝食难安,企图醉酒麻痹,却依旧日夜伤心。”
“傅小大夫当真不帮我瞧一瞧么?”
他干脆手捂着胸口,“我当真难受得快要死过去了!”
傅新桃:“……”
沈慕演得并不好,即便有说亲的事在前,她也没有把沈慕的话当真。
这个人虽然性情谈不上坏,但确实不大正经、油腔滑调。
他们至多做朋友。
傅新桃正要回沈慕的话,听见春雨在旁边小声喊她,便抬了头。
不远处,一群身穿交领大襟曳撒的年轻男人正朝她所在的破庙大步走过来。
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个,是萧衍。
她微微皱眉,沉吟中视线在沈慕眼下的乌青停留一瞬。
沈慕注意到傅新桃的举动,跟着回头看一眼。瞧见锦衣卫走近,他收起对着傅新桃时的可怜模样,换做了严肃神色,站起身的同时一把洒金川扇在手心敲了敲。
“萧大人来这儿办公务?”
沈慕认出萧衍,笑着甩开手中折扇,一派淡定、不紧不慢地摇一摇。
萧衍仍旧戴着半张银质面具,面具下的一双眼睛,眼神锐利,神色漠然。
傅新桃嘴角微翘,和他打了个招呼:“萧大人。”
萧衍几不可见的颔首。
萧、傅两家的关系,锦衣卫都已清清楚楚,对此并不奇怪。
傅新桃视线随即落在他后边的人身上,笑道:“陆大人。”
被唤作“陆大人”的陆逊拱一拱手,客客气气回答一句:“傅小娘子。”
傅新桃虽作小官人打扮,但在锦衣卫的面前终究藏不住女儿身。
她不介意,微笑着点点头。
陆逊比萧衍年长几岁。
他是靠着家中荫庇才成了锦衣卫,不久之前刚升任百户。
傅新桃和陆逊认识是因为曾帮他的母亲看病。那是个顽疾,根治起来不易,为此傅新桃曾往陆家去过不少趟,一来二去,时不时会见面,她和陆逊也就脸熟了。
她为陆母治病期间,有人曾劝她不要趟浑水。
那人倒是好心,怕陆母万一出事,陆逊这个锦衣卫蛮横起来要她以命换命。
不少人对锦衣卫都是这个印象——蛮横、无理、凶残。只是傅新桃想着,锦衣卫也是人,是人便分好坏,再则病人无辜。她单纯负责治病,其他的事与她无关。
陆逊确实并不是什么坏人。
她帮陆母治好病,陆逊十分感激,亲自登门道谢,还送了许多谢礼。
沈慕的视线在萧衍和陆逊身上打了个转。
他手中扇子继续摇一摇,见傅新桃对他们态度甚为温和,心情不大爽利。
这种不爽利使得沈慕想挫一挫这些锦衣卫的锐气。
却被人先一步截断未出口的话。
陆逊看着沈慕:“沈六少爷,我们指挥使有话问你。”
听言,打开的洒金川扇被重新收起,沈慕淡定挑眉反问:“什么意思?”
陆逊道:“六少爷昨天在何处过夜的?”
沈慕一噎,看一眼傅新桃,没说话。
陆逊仿若不知,继续问:“六少爷昨晚是不是一直在醉香楼?”
醉香楼乃是烟柳之地,京都的纨绔子弟们平日大多都爱去那里寻欢作乐。
发现傅新桃此时看向了自己,沈慕:“……”
不应该是他在傅新桃面前挫一挫这些锦衣卫的锐气吗?
怎么变成了锦衣卫反将他一军?
“既然诸位大人与沈公子有正事要谈,那小女子便先告退了。”沈慕沉默无言的当口,傅新桃垂眼与众人一福身,偏头示意春雨提上自己的药箱,领着春雨、秋杏一起离开破庙。
沈慕想挽留傅新桃却寻不到挽留的借口。
想追着去,他又被锦衣卫拦下,被堵在这处破庙,半步离不开。
傅新桃的身影渐渐远去,格外不痛快的沈慕失去耐心。
他冲陆逊不耐烦道:“在醉香楼过夜又怎么了?触犯王法?要抓我不成?”
“自然不是。”
陆逊哂笑,“只是昨夜同六少爷一桌吃酒的李大人没了,总得查一查。”
李大人……没了?
沈慕大吃一惊,骇然问:“你是说,刑部郎中李永大人?”
陆逊挑眉:“怎么?六少爷还不知道?”
沈慕想起数个时辰之前两个人把酒言欢的场景,煞白着一张脸。
陆逊见沈慕这般反应,望向萧衍。
萧衍辨不清神色,对沈慕冷声发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辰?”
·
顺利摆脱沈慕,回到傅家,梳洗过后,傅新桃坐在窗棂下休息。
回想起不久前的场景,她止不住笑。
秋杏将一碗桂花藕粉、一碟红豆饼用托盘送到傅新桃面前。把吃食搁在罗汉床榻桌上,见自家小姐笑盈盈,摸不准因由,她也笑着问:“小姐怎生这般高兴?”
傅新桃接过春雨递来的瓷勺。
她嘴角微翘道:“没什么,天气好,心情不错。”
秋杏下意识瞥向窗外。
春日阳光落在院中几株桃树上,枝头如粉色云霞的花朵好似被度上一层金光,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今儿天气确实好。
秋杏又笑:“今天瞧着是个做桃花酿的好日子。”
傅新桃吃得两口藕粉,听见秋杏的话,一时停下动作。
略想一想,她吩咐春雨一声:“将我前年做的桃花酿新取一坛子出来。”
“是,小姐。”春雨应声去了。
秋杏立在傅新桃身边,好奇发问:“小姐要送人么?”
“萧大人还没尝过呢。”
傅新桃语气平静,“他方才帮我解围,我向他道一声谢是应该的。”
秋杏听懂了,抿着唇笑:“是。”停顿几息时间,她又说,“那奴婢去让小丫鬟采新鲜桃花回来,再让厨房准备好一应什物,预备着将今年的桃花酿也制上。”
“去吧。”
傅新桃点一点头,秋杏福身退下,她翘着嘴角夹一块红豆饼吃。
·
刑部的郎中李永一夜之间暴毙于醉香楼,而异常巧合的是,他近日正协助刑部侍郎在彻查一桩贪污案。事情发生得蹊跷,锦衣卫得到命令负责查明李永的死因。
萧衍自接到旨意,便忙碌于此事。
他回到萧府已是夜深之际,夜风微凉,漆黑的天幕上几点星子闪烁。
穿过庭院时,路过几株杏树,只见树下杏花悄然落了满地。
萧衍忽而想起白天在那一处破庙遇见傅新桃。
傅家有女初长成。
她小时候便生得玉雪可爱,讨人喜欢,现下长大,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有人喜欢她、想要追求她再正常也不过。
这些年不在京都,同她有关的许多事情,他终究无法一一了解。
萧衍一时之间在长廊驻足,沉思中,却敏锐觉察到不远处一点异常响动。
跟在萧衍身边的小厮苍术同样注意到了。
苍术问:“二爷,小的去瞧瞧?”
萧衍转身,抬眸朝着响动传来的方向扫过去两眼,离得远,什么都瞧不见。
他当下没说话,径自抬脚走过去。
走到长廊尽头便瞧见此时在墙头上趴着的人。
她手里举着一把小弹弓,在瞥见他身影的同时将小弹弓放下去。
傅新桃趴在墙头上冲他笑:“萧大人。”
她率先开口,落落大方的口吻对萧衍说,“今日在西郊,谢谢了。”
跟在萧衍身后的苍术,见状识趣退到远处去。
萧衍略略仰头看着高处的傅新桃,沉声:“夜已深,傅小姐怎还未休息?”
“在等你呢。”
傅新桃微微而笑,“不道谢,心里头便惦记着这事。”
话音落下,她将一个小竹篮从墙头上小心翼翼地用粗绳吊下来。
萧衍望向竹篮,发现里面似乎是一坛酒。
傅新桃动作十分的谨慎,是以费了会儿时间,那小竹篮才稳稳落到地上。
墙头上的人终于轻吁一口气,笑得眉眼弯弯。
“萧大人,一坛我自个做的桃花酿作为谢礼,请勿嫌弃。多谢萧大人及时出现让我得以脱身。”她复从秋杏手里接过食盒,用之前的方式,让食盒亦稳稳落地。
“是鸡丝鲜笋拌面、凉拌青笋和白切牛肉。”
傅新桃压低一点声音,“吃过宵夜,萧大人也早点儿休息,多注意身体。”
似乎不想听到萧衍的拒绝,墙头上眼含笑意的人转瞬消失不见。
唯有墙根下的东西证明她出现过。
萧衍步步走上前去,弯腰抱起那一坛桃花酿,提起食盒。沉甸甸的份量在臂弯里,他在墙根,听见隔着一堵墙传来极熟悉的声音:“我和沈慕,什么也没有。”
中午好o(* ̄▽ ̄*)o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解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