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玉磬心里陡然一惊,瞧见圣上似乎因为知晓她心中隐秘而神情恼怒,心底忽然升起一些可笑的悲凉。
她所唤的好哥哥是谁,也不会与圣上有关系。
圣上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一切,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生气?
枕珠和抱琴跪在最前面,以额触地,无论是夫人还是她们都没有想到圣驾会深夜驾到,更不会想到圣上甚至也不要她们唤夫人起身接驾,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娘子的床边,看她恬静的睡颜。
圣上进来的时候虽说有些疲累,但却并不立刻吩咐内侍们除衣入榻,像是怕惊扰了帐中女子的好梦,但是随着娘子梦中几声惊呼,天子的面色也就沉了下去。
这样的恩宠是连元后都没有享受过的,但帐中的女子浑然不觉,甚至还在梦中呓语,亲热地唤别的男子。
平日揣度着圣上不会过来的时候,郑玉磬才会将佛珠戴在手腕上,但是今夜圣上出其不意,她一时半会儿也反应迟钝了些,落在圣上眼中,自然是有几分心虚。
“夜深露重,城门都已经关闭,圣上怎么来了?”
郑玉磬的声音略有几分被惊吓过的喑哑,除了是为着那个噩梦,还因为圣上略带凉意的手已经覆上了她腕上的佛珠,冬夜的寒凉教她的肌肤不由自主地颤栗。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圣上强压着怒气将面前惊魂未定的女子看了又看,眼中深邃叫人琢磨不透:“怎么,音音不愿意朕过来?”
他见完大臣已经是傍晚,本来这时节该是躺在紫宸殿中安歇的,然而心里惦记着瞧一瞧她,总归还是亲书手诏解了宵禁,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深夜驾幸道观,却连惊动她也不愿意。
她怯怯地靠在床头,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触碰圣上的面颊,地上跪着的众人虽然不敢直视郑玉磬是如何同圣上亲近的,可也都因为郑夫人的举动而愈发不安。
从来只有皇帝去爱抚触摸女子的面颊,还没有女郎敢去冒犯天颜,然而圣上如今心绪虽坏,可见她举动异于平常,哪怕面色没有缓和,到底也没有阻止她大胆的举动。
“您怎么才来呀?”
她原本就有些惊魂未定,眼中立时三刻要蓄满泪水也不是一件难事,怯怯地依靠在了圣上的怀里,柔软如柳的手臂攀住男子的双肩,哀哀低泣,叫人莫名软下了心肠。
“我才梦见了圣上来探望我,本来是件叫人高兴的事情,下一刻便梦见您下令杀人,道观里血流成河,我哪会不害怕?”
她也不知道自己噩梦中表现有什么不妥,只能尽量掩饰一些,打消一些圣上的疑心。
“你嗅觉倒是愈发灵敏,”圣上几乎是下意识去轻嗅自己身上是否还有残留的鲜血气息,他对此不置可否,淡淡问道,“音音梦见朕杀了谁,你的好哥哥吗?”
郑玉磬神情恹恹,听到圣上说起这话忽然便脸红起来,她附耳过去轻语了几句,便是显德一向留心着这边的动静,也没能将郑夫人的话听个囫囵。
“朕何曾同你做过这些幼稚的事?”圣上听见郑玉磬含羞同他说起梦中种种,竟略有些心绪纷乱,轻咳了一声,“太医这些日子难不成没有用心伺候,怎么教你做这样不正经的梦?”
怀里的美人新婚不久便被强留在道观中,虽然已经不是处子之身,可床笫间到底生疏青涩,又是抗拒天子的宠幸,不太能感知到其中妙处,如今却肯说出这种食髓知味的话,倒也叫人心情好上几分。
那些暗卫呈报的消息里秦君宜从来没有让郑玉磬这样亲密地称呼过,反倒是自己真真切切地存过让她亲近示好的心思,或许也确实是他太多心了一些。
“除了圣上,还会有谁?”郑玉磬羞得无地自容,低声道:“难得您还知道自己多久没过来瞧我,我夜里噩梦缠身又不是一回两回,如今有着身孕,谁敢拿圣上的皇嗣玩笑?”
“这话倒很是有一番醋酸,”圣上稍有不悦,但听见她肯这样吃醋,拍抚她后背的时候语气倒是温和了许多,也有些不加掩饰后的疲倦,“这些日子宫里便没有一件事情叫人舒心,朕便是心里惦记你,也是分|身乏术。”
“圣上便只惦记我,不惦记咱们的孩子。”郑玉磬破涕为笑,手没有如圣上预料那般顺势环住他,反而是覆上了她自己的小腹,嗔怪抱怨道:“叫他听见了多伤心!”
显德有心过来凑趣,替圣上向郑夫人说几句好话,讨圣上的欢心,天子却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淡淡一瞥,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瞧他这样叫你难受,朕只惦记着等几个月后打他一顿,哪里还有什么好脸色?”
她口中的孩子还未成型,圣上没有亲身怀过孕,只能从郑玉磬的反应知道怀身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情,竟对这孩子添了感慨和天然血脉的亲近。
原来养育一个孩子,竟然是这样耗费女子元气的事情。
圣上微扬声唤了一句,留守在玉虚观侍奉郑玉磬的太医连忙进来听候吩咐,郑夫人是个不爱恃宠而骄的娘子,哪怕身体不好,对服侍的人都是轻声细语,从无半点苛责。
“臣岑建业恭请圣安。”圣上原本是要将专门服侍他的太医院使留下来照顾郑夫人,但郑夫人却推拒了,才轮到同样精通妇人科的岑建业:“不知圣上驾临此处,臣衣冠不整,有污圣目,还请圣上降罪责罚。”
“朕若想要你的命,不知道有多少该杀的理由。”
内侍见圣上已经不生郑夫人的气,机灵地送了拧干些的湿手帕送来,圣上一边轻柔地替郑玉磬擦了擦额头,一边冷冷地瞧着地上的人道:“朕吩咐你伺候好夫人,你就是这样侍候的?”
岑建业知道郑玉磬的病状是由心而生,是药三分毒,他也只能在不伤害皇嗣的前提下嘱咐郑玉磬的身边人,让她们多劝一劝夫人,哪里敢像以前那样用药?
“夫人身怀皇嗣,臣也是出于一片医者仁心……”他请郑玉磬伸手诊过了脉,硬着头皮辩解,圣上要在喜欢的女子面前做好人,但万一真的伤到皇嗣,倒霉的还是他们这些太医。
“是妾害怕伤到孩子,才不愿意太医用药的,”郑玉磬稍微有些不忍,轻声道:“您这样严厉,以后人家照顾我的时候岂不是也要心存畏惧,反倒是不敢放开手脚。”
“我便是有病,瞧见圣上便也就全好了,”她稍微有些天真道:“我不喜欢别人这样怕我。”
尽管圣上偶尔会在郑玉磬面前生气,但多数时候还是下意识收敛了自己素日的脾气,与对待臣工和皇子们的雷霆不同。
“他伺候不好你,便再换一个,宫里有许多太医,总有一个可用的,”圣上被忽然靠近攀附的美人弄得什么脾气也发不出来,但是照旧得训她一番:“都是要做母亲的人了,怎么还像是个孩子?”
“那也太麻烦了一些,岑太医也没什么大错,圣上不用这般待我的,”郑玉磬悄悄靠近圣上的耳畔,不好意思道:“其实我也常常吃些不该吃的水果,没有人看着就把药泼了的。”
她瞧见圣上震惊的模样,理直气壮道:“那样苦,我喝不下去!”
“你……”圣上真是被她恃宠而骄的坦诚弄得没了脾气,竟一时不知道该责罚谁才好,没好气地吩咐道:“去再熬些药来,朕亲自瞧着你喝!”
岑建业忙不迭地答应了,室内的宫人却都带了些笑模样,等到圣上吩咐人都下去,有条不紊地鱼贯而出,只是将燃起的灯烛放得靠近些,方便圣上与郑夫人说话。
“圣上今日是杀谁,身上杀气腾腾的,叫人害怕得紧。”梦由心生,郑玉磬想到自己梦中浓厚的血|腥气味,大概寻到了根由:“怪不得我梦见圣上生气,杀了我身边的人。”
她的梦十分离奇,最开始还是江南的事情,后来嗅到了血味,走向就开始变得匪夷所思。
“音音,你以后还是少做些这样奇异的梦,便是说一说,也要唬人心惊。”
若是别人来问这样的事情,圣上还会疑心后宫干政,然而郑玉磬忽然这样询问,他却只当是她夜里做了噩梦疑神疑鬼,怜爱道:“朕不会叫你们母子有事的。”
她怀孕多思,又畏惧天子,居然会梦见生产血崩而亡,他杀了道观里所有知道此事的人。
这个小女子总有些杞人忧天,既然已经有了他的孩子,那便该早日迎入宫中,怎么能在宫外这种简陋寒酸的地方生产?
“哪里就是皇子,”她坚持强调道:“万一是个公主呢?”
“朕盼着是个皇子。”圣上想起地牢里的废太子被刑具所吓到的模样,忽然生出几分英雄迟暮的落寞来,随意枕在了郑玉磬膝上,含笑握住她的手,“音音,再叫朕一回。”
郑玉磬稍有些迟疑,还没有反应过来圣上是何等意思,圣上倒也不计较,含笑催促道:“梦里便能说得出口,现在朕便在这里,有什么不好说的?”
她将皇子公主的争论略过去,然而心底却仿佛掀起了惊涛骇浪。
圣上的皇子不在少数,入朝做事的也勉强还能剩下几个,哪怕老来子备受宠爱,皇位也轮不到她的儿子来坐。
“梦里也是圣上哄骗我,我才肯这样的,”郑玉磬心下了然,倚在床头,尽量如一个怀春少女般害羞:“您真来瞧我了,我又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叶公好龙,”圣上瞧向郑玉磬,并不深究,只是握住她纤细柔美的手,细看上面所戴佛珠的纹路,“这是谁送给你的,朕倒是没见过。”
不像是象牙,也不像是玉,更不是檀木沉香。
“是长公主殿下送来的东西,”郑玉磬心中一紧,勉强道:“听说是请高僧大德开过光的东西,我戴着对孩子也能有些好处。”
这大概是孩子父亲留给孩子的唯一遗物,她的丈夫即便是至死才从身上取下这串珠子,可也照旧没能得到神佛的保佑,因此她也不相信这对安胎有什么功效。
她佩戴在身上,不过是想叫他能同孩子亲近一些,自欺欺人地宽解自身罢了。
“溧阳有心了,朕回头自有赏赐。”
圣上对自己这个知情识趣的妹妹一向放心,不过瞧着这串妹妹送的佛珠,却稍有些碍眼。
“等你入宫以后,朕再送些更好的过去。”
郑玉磬微微有些吃惊的样子,“您想现在叫我入宫?”
“朕的女人和孩子,总不能一直养在外面,”圣上漫不经心地吻上她的手背,“只是名分的事情略有些为难。”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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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 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