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夜间,于宣的病情急转直下。他坐了一日,巨腹拖累的脊柱到背部一片酸痛,哪怕在左右软枕的夹持下,他的上身也摇摇欲坠。傍晚的时候,仆从看着于宣实在是支撑不住,不得不扶着于宣平躺着歇息,不敢再挑战他脆弱的脊柱。
只可惜刚躺下没歇息一时半刻,于宣清浅的呼吸再次变得杂乱无章。他下午本就饮过退烧药,可不知是太医的用量太过小心,还是沉疴已久的身子早就对药物产生了抵抗力,于宣的四肢忽然变得僵硬,毫无征兆地开始不停地抽搐,哪怕守在一旁的侍从甫一察觉便将于宣痉挛的四肢压住,可于宣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右拳垂直砸向了高耸的腹部。
他的腹部平日总是多加小心呵护,虽然看着可怖,可实际却是一点刺激都受不住。他这一拳砸下去,口中不由呻吟出声,可呻吟声还未溢出便转成了一连串的咳嗽。他没力气咳出来,一口痰卡在嗓中,他呼吸越来越急促,眼睛不断地上翻,露出布满了灰翳又夹杂着青黑色血管的眼白,黑色的眼珠早已不知去向。
”不好,殿下怕是吸不上气,快扶殿下起身!”听着值夜太医的惊呼,侍从慌忙将于宣扶起。可于宣的上身仿佛毫无生机又紧紧粘在了榻上,哪怕众人齐心合力也没法让于宣安然靠住,柔弱无骨的身躯仿佛流水一样,再多的靠枕也阻挡不住下滑的趋势。
看着于宣被折腾的奄奄一息,口唇紫绀,不需听诊便能感受到那破风箱般的肺部传来的哮鸣,顾舟坐在塌边,双手环住于宣的腰肢,托着他的巨腹,才让于宣堪堪坐住。顾舟感受着于宣身上的滚烫,隔着被冷汗浸湿的衣服抚摸着于宣微微颤抖的身躯,帮他把痰咳出来,细痰中全是粉红色的泡沫,令人触目惊心。
吐出几口血痰,于宣的症状似乎有些缓解,顾舟刚松了口气,便看到太医的眉头越皱越紧,还没等询问,太医吩咐药童送了几颗药丸让于宣和水服了。这时顾舟才意识到,于宣哪是缓解,分明连呼吸都逐渐衰弱,他看着侍从脱下于宣被汗浸湿的上衣,看着太医在心肺上方飞速行针,看着太医豆大的汗珠滴在于宣几乎毫无起伏的胸膛上,他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了于宣的鼻子下。
到了第二日清晨,一夜未眠的顾舟几乎回忆不起来那一夜的事情。他只隐约记得,中间一度于宣失去了呼吸,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任凭人摆动。他只隐约记得那一晚人来人往,太医按压着于宣的胸部试图让他停摆的心脏听到外来竞争者的声音停止罢工。他仿佛失去了所有的记忆,只记得那一声肋骨断裂的声音,和紧随其后快要断绝的脉搏奇迹般恢复的欢腾。
顾舟看着躺在身侧的爱人,胸口上的夹板昭示着昨夜的惨烈,可于宣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无知无觉。他就那样静静地睡在那里,他的睡相并不好,口鼻并用的呼吸让他只能半张着嘴,可哪怕如此,不时的喘鸣也透露着身体的主人仍然吸不上气。或许是力气没有用对,他的嘴角甚至溢出几缕银丝。
顾舟忽然想要喝酒,他这样想便这样做了。他常听手下说起,城郊李记的酒最是浓烈,酒是好酒,可寻常喝酒吃菜却并不往这处,免得两杯下肚便晕晕乎乎,勉强回家才知腹中空空。
可顾舟为了买醉,这店家店便合了他的心意。他到的时候天蒙蒙亮,老板还在进货,他从未想过有人清晨来食,店中各种食材堆了满地。顾舟担惊受怕了一夜,肉眼可见的颓唐遮掩了他身上的气势,便被老板当作了落魄书生。
老板的猜测并非空穴来风,他看着顾舟只点酒不点菜,显然是要一醉方休的样子,仿佛想起了自家不成器的儿子。店家生意算不得红火,但来的也都是熟客。店家习惯了和每位客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便擅自添了几盘菜随着酒送了上来。
“自家种的,地里长的,不值几个钱,今日客官是第一单生意,权当作开门红,不收钱的。”店家看顾舟摆了摆手,以为不要,便解释了几句。可顾舟却依旧摇了摇头:“我平日酒量不错,今日,只是想大醉一场罢了。”
或许是身边人太多,反而容易对着陌生人敞开心扉,也或许是他一夜未眠,刚喝了一碗酒便已萌生醉意。顾舟听到店家对他的询问,居然也半推半就打开了话匣子。
“我……夫人,他身体一直不好,最近更是病得厉害,昨天晚上,甚至一度……我差点就失去他了。”顾舟就着酒,他看着坐在对面的店家,脑海里浮现的却是于宣的模样:“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人,他像是天上的神仙,被我发现硬拽到了人间。”
“可神仙,就是要在天上啊,他本可以高居庙堂,垂拱而治,他也可以读书千卷、仗剑四方,可哪怕退一万步说,他也没道理为了那些蠢而不自知的人,把自己当个烟花一把点燃放了。”
“他明明没必要这样的,他明明不需要在乎的,他明明……“顾舟说到这里,却再也无法往下说去。他了解于宣,于宣并非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人,甚至拿这个词和他说,他都会笑得跌过去。可于宣的问题在于,他的底线有些过于高了。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慈不掌兵绝非说说而已,作为政客,拿人命当数字是必经之路。可偏偏,没有人愿意劝诫自己的主君拿百姓当儿戏,因为下一个被当儿戏的就是自己。而顾舟,他同样有着世家子弟普遍的忧生死哀民生,他不觉得于宣是错的。
“什么对啊错啊,”一旁陪同的店家看着顾舟越喝越醉,话都说不清楚了还在这里伤春悲秋:“要我说,家里人过得不好,唯一的问题就是顶梁柱撑不起来。你别看我就开着一片小店,可我婆娘一是肚里有油水,二是白日有事干,这才能家庭和睦,诸事顺遂。听你这意思,你家的大小事情还要你婆娘操心,你天天吃干饭,那身体还有个好!”
顾舟听了下意识就想反驳,他想说于宣的地位不一样,可话到嘴边他才幡然醒悟。这有什么不一样呢?这么多年,他无非是躲在于宣的羽翼下,说得好听是于宣的忠臣说一不二。可他不只是于宣的臣子啊,他也想为自己的爱人遮风挡雨。
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醒。
权力,唯有权力。
对不起各位观众姥爷,五一要到了,有一只咕咕精已经请了三天假飞出门玩了,最近尽量在路上码字,更新频率不保证,感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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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 3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