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排徽式民居隔水相望,在晨曦微亮中透着静谧与安逸。慢慢地,水面上的薄雾消散了,红日初升,街道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早起开门做生意的,有急匆匆赶去上班的,有送孩子上学的……车声、人声鼎沸交杂,却无大都市的浮华聒噪,带着江南水乡独有的秀气典雅。
和煦的早阳中传来一阵阵清脆的车铃声,剃着寸头的展枫骑着自行车在人流中左避右闪,明朗的笑容在上身白色T恤的映衬之下显得更加纯粹。他直奔街巷的另一头而去,快到目的地时,他以一只脚当刹车,最终停车、调转车头一气呵成,不偏不倚地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正中心的位置。
展枫上前敲开了院门,扎着高马尾、身穿鹅黄色连衣裙的林芝站在院子里,看到门口的人,本就自带笑意的眉眼又弯了几分:“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你猜!”展枫双手背到身后,进到院子里,神秘兮兮地卖起了关子。
林芝笑得更欢了,踮起脚尖,用手指弹了一下展枫的额头:“你臭屁成这样,我还用猜吗?”
展枫一手摸着额头傻笑,一手递过一沓印满了字的纸。林芝接过来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乙方的位置上是展枫的签名和日期,甲方的位置上盖着一个深红清晰的印章,印章下也是手写的日期。
“真的签下了?”猜是猜到了,可真到了眼见为实的这一刻,林芝表现得比展枫还要兴奋。
“嗯,所有我创作的歌曲都签了。”展枫的眼睛不小,这会儿却笑得都快找不到在哪儿了:“数字专辑正在制作当中,预计下个月初能发行。”
“不会是骗子吧?”林芝隐隐有些担忧。
“放心吧,我实地看过了,的确是‘金曲娱乐’。而且……”说到这里,展枫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银行卡,放到了林芝的手中,才是继续说道:“签了合同以后他们当场就给了定金,哪有骗子给钱这么爽快的?”
听了这话,林芝安心了。
“从今天起,你就是歌手展枫了。以后出专辑、开演唱会,歌迷会遍布五湖四海。”
“你来做歌手展枫的经纪人,我的人和钱都归你管。”
“我给你买最好的吉他和话筒。”
“我与你分享所有的鲜花和掌声。”
“再买一栋带花园的房子,种满我们都喜欢的茉莉花。”
“然后举行一场别开生面的婚礼,接受最真诚的祝福。”
……
两个年轻人怀揣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满院子蹦跶着、大笑着,欢声笑语伴随着晨风越过院墙传到了街道上。行人们听不清具体内容,但无一不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不自觉跟着笑了。阳光适时地透过路旁大树的叶间缝隙溜进院中,加入了他们的狂欢,在他们如画的笑靥与雀跃的身影间闪着灵动而温暖的光。
*
镜头从林芝和展枫脸部的特写缓缓退至周围全景最后移到上方蓝天的空镜,导演一声“卡”,文奕奕今天第一场戏的拍摄顺利结束了。与所有人互道了感谢与辛苦,文奕奕回到了剧组配给她的房车上,为下一场戏微调妆容以及换服装。
“刚才那场戏看得我想哭。”桑葚把下一场戏要穿的衣服拿了出来,一边仔细检查,一边感慨:“我想起了自己二十岁那会儿,年轻真好啊。”
以往下了戏,桑葚发表意见的时候,同意也好,抬杠也罢,文奕奕总会对上几句话。这一回,她却意外地没有给予任何回应。桑葚奇怪地回头去看,发现文奕奕正站在洗脸台前对着镜子发愣,细细看去,她眼中有些许晶莹。
桑葚走过去,不确定地问:“你是和我一样忆往昔呢,还是在酝酿下一场的情绪啊?”
“什么?”文奕奕回过神来,一脸懵懂。
桑葚觉出了不对劲。文奕奕从路人甲演到今天,对戏里戏外情绪的调节早就可以收放自如了。何况今天的第一场戏对她来说,简单到足以信手拈来,再全情投入都不至于让她神思恍惚。她担心地问:“你怎么了?”
她怎么了?文奕奕也说不清。在开拍前,她对这场戏看了无数遍,早已烂熟于心。可今天全身心进入角色真实地演绎了一回,她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从前的某个时光。那时的她就像展枫一样,长久的努力得到了回报,站在人生的全新起点前,一切都是新鲜而充满生机的。她的生命里有梦想,也有深爱的人。如果不是那场意外……
文奕奕不愿意往下想了,又难以对桑葚启齿旧伤口,编了一个像样的借口搪塞道:“可能昨天的酒劲没过,今天起得又早,有点晕乎乎的。”
“我去给你冲杯咖啡。” 桑葚信以为真,转去了里间。
文奕奕抽了几张湿巾纸捂了捂眼睛,走到车窗边的位置坐了下去。一杯特浓的黑咖啡下了肚,提神的效果十分明显。收到邮件的提示音突然响了,文奕奕解锁了面前的笔记本电脑,打开邮箱,是顾砧发来了明天的拍摄内容。她不再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专心看了起来。
桑葚安静地坐在一旁刷手机,听到文奕奕满是疑惑地“诶”了一声,抬头问道:“怎么了?”
文奕奕指着邮件回答说:“原先给的人物小传里,展枫是独生子,可是顾编刚给的剧本里他多出来了一个妹妹。”
桑葚明白文奕奕的意思。临场改剧本的编剧,顾砧不是头一个也不是唯一一个。但不管是谁,在没有不可抗力的情况下,基本的人设和人物关系是不会大动的,遑论莫名其妙加塞了。而所谓不可抗力,一般有两种:一是戏霸大腕儿随心所欲,二是演员带资金组为所欲为。这部戏里最大的腕儿是文奕奕,可她从来都尊重编剧,只会提出合理建议与之探讨,不曾魔改乱给自己加戏过,遑论这部戏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肯定是第二种情况没跑了。
“连顾编都没办法拒绝,得下多大的血本儿啊?”桑葚撇了撇嘴,表示自己无法想象对方有多财大气粗。
文奕奕滚动鼠标将文件往下划拉,倒数第二页开始,每一位出演该场戏的演员名字旁边都配了一张照片,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冲我来的。”
桑葚好奇地凑过去一看,眼睛顿时瞪得犹如铜铃:出演展枫妹妹展婳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开机宴上被文奕奕奚落过的那名女演员,叫方云。
“明天的戏什么情况?”桑葚警觉地认为事情绝不简单。
文奕奕又将文件往上划,到了头几页后放慢了速度,以便桑葚能看清楚上头的内容。简言概括文奕奕与方云的对手戏就是,展枫父母的葬礼上,林芝被展婳狠甩了几个耳光。
“我砍他大爷个腿,这是要公报私仇啊!”桑葚忍不住爆了粗口:“这不行,我得去跟他们交涉。”
“剧情这么走,跟谁演都得真打。”文奕奕拉住了要下车的桑葚:“再说了,顾编都阻止不了的人物,你或者我去也改变不了什么。说不定人家正指着我们去闹,传出一条‘文奕奕耍大牌,欺压对手戏演员’的新闻,通稿踩压呢。”
“那也不行!”桑葚更急了:“她绝对不会好好演,借口这个那个的反复NG,不得把你脸抽肿咯?”
“我是坐以待毙的人吗?”文奕奕加大了力度,把桑葚按在了座位上,让她尽管放心:“相信我,她不会有机会的。”
接着,文奕奕压低了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计划。听着听着,桑葚笑意渐浓。等文奕奕说完了,她她朝她竖起了大拇哥,真心诚意夸奖道:“奕奕姐牛掰!”
文奕奕没来得及回应,手机闹钟响了:距离今天的第二场戏开拍还有十五分钟。二人暂且放下了这件事,迅速地调好妆换上衣服,朝片场走去。
*
第二场戏的主要场景是一处独栋别墅。
偌大的厅堂里,装饰并非一味的奢靡华丽,颇有文人雅士之风。林芝的母亲虚弱地斜倚在沙发上,左手拿着一张遗像。相片上的男人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她的右手在他的眉眼鼻唇间摩挲游走,一双又红又肿的眼,犹如多雨季节开了闸的堤坝,泪珠一颗连着一颗地滚滚而出,滴落在相框的玻璃面上,碎成一小摊一小摊后顺着玻璃面往下滑成了一条条粗细不等的水线。
大门外传来刹车的声音。一身素白长裙的林芝下了出租车,急切悲痛、哀戚重重地朝别墅大厅狂奔而去。跑到了大厅入口处,见到母亲伤心欲绝的模样,她却害怕惊动母亲一般,放缓了速度,放轻了脚步,踟蹰地向前挪动着。
很短的一段距离,林芝走得前所未有的辛苦。到了母亲身边,见到了遗像中的父亲,她泣不成声,堪堪喊了一声“妈”,后头的话难以为继。
母亲从对照片的凝视中转过头来,看见蹲在自己跟前的林芝,直愣哀伤的眼神瞬间变得凌厉怨毒,一个巴掌利落狠绝地甩在了林芝的脸上。林芝本是半蹲着的,耳光的力度令她重心不稳地跌躺在了地上,母亲歇斯底里的斥骂随之而来:
“你回来干什么?你心里不是早就没有这个家,要跟我和你爸断绝关系吗?你如愿以偿了,从今以后,没有人会再拦着你追求你至死不渝的爱情了,你走,你给我走……”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把林芝往外拖拉。
“妈……”
“滚!”
林芝的哭求被母亲粗暴的怒斥与关门声打断。一门之隔,母亲筋疲力尽地瘫软在地上,哭声撕心裂肺;林芝跪在门前,不住地敲门哀求,直至声嘶力竭,再也喊不出一个字来。时近黄昏,天上下起了雨,林芝蜷缩着靠在门边,身上的素白长裙不一会儿就被雨水打湿。哭泣与寒冷中,她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着,漫长得令人倍觉痛苦。渐渐地,门内母亲的哭号听不见了,门外所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咚”的一声,失去了意识的林芝栽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