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夫君不在家 第31章 三叠红

最后一束艾草被红绳紧紧捆好时，岳珑珈才从恍惚中回过神。推开厨房门，便见封隐岚立在阶下，日光将他身影拉得修长而孤寂。他抬眸望来，眼底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哀求。

她缓步走下石阶，裙摆扫过青苔。封隐岚急急开口：“我当真只是怕你忧心，”他嗓音沙哑“至于紫瞳…”

“给我看。”她突然打断，声音似淬了冰。

封隐岚问：“什么夫人？”

岳珑珈依旧面无表情道：“你的伤口。”

封隐岚呼吸一滞，指尖搭在右襟系带上。衣料滑落的刹那，阳光流淌过他紧实的肌理，他猛地撕开纱布，皮肉翻卷的伤处赫然暴露在空气中，血珠顷刻间渗了出来。

岳珑珈惊的倒吸了一口凉气，那伤口属实骇人，她指尖微颤，在即将触到伤处时停住，握拳将手收回。

她后退半步，眼神比晨露还冷：“你不必解释了。”眼底的温度彻底冷却，“你我之间，还是留些余地吧。”目光扫过那伤口，“你好好养伤。”

转身时，她发间金步摇划过决绝的弧光，将封隐岚伸出的手隔绝在一步之遥。

岳珑珈独自坐在床沿，她回身望向云锦兔绒枕，掌心缓缓摩挲过锦被的褶皱，那是昨夜封隐岚躺过的一侧，她又翻过手掌看了看自己的食指…掌心…手腕…

与封隐岚亲近的一幕幕在眼前闪过，她轻叹一声。

原以为两心相贴，渐无隔阂，却不曾想连这等生死大事，自己竟连知晓的资格都不配拥有。

窗外穿堂风忽起，檐角贝壳风铃叮咚作响。那是她第一次执行任务暂住小桃家时，小桃弟弟林安所赠。岳珑珈望着窗棂出神，忽然想起最初令她欢喜的，本就是行侠仗义后见他人脱离苦海的模样。

她眼神一凛，利落换上靛青箭袖衫。刚至前院，便见封隐岚拦在月洞门前。

“夫人要去何处？”他声音发紧。

岳珑珈侧身绕过：“我的事，不劳夫君过问。”目光扫过他染血的袖口，“晚膳不必等我，往后各自顾各自罢。”

封隐岚急退两步再拦：“夫人何至于此？”

“是夫君先与我生分的。”岳珑珈冷眼斜睨，“若再阻拦，今日出了这门，我便不再回来。”

封隐岚只得收手，岳珑珈却突然顿住脚步，背对着他问道：“昨夜夫君说的...杀了无辜之人，可是真的？”

封隐岚心头一紧，连忙道：“没有。那不过是胡话。”

岳珑珈垂眸，自嘲一笑——她还在求证什么呢？越是追问，越显得自己可笑。于是不再多言，径直跨出门去。

巷南茶街，雪云轩内，人声鼎沸。

珣阳一袭青衫，手持折扇，正眉飞色舞地说着江湖轶事。台下茶客听得入迷，却不知这跌宕起伏的故事，全是说书人亲身经历。

见岳珑珈进门，他不动声色地颔首示意，手中折扇“唰”地一展，继续娓娓道来。

璟秋正穿着那日在云裳阁置办的鹅黄色绣蝴蝶戏花短袄在店内忙和着，她将新配的“三叠红”端给客人。见岳珑珈进门，她忙迎上前：“岳姑娘快来尝尝，这茶是我用丁香、苹果配武夷岩茶煮成，连掌门都赞不绝口呢。”

岳珑珈看着她前襟的绣花，回忆起昨日还与夫君在街上有说有笑，自己还如此动情，而如今…她勉强扯出个笑，望向璟秋淬了星的双眸：“你素来精通药理，是最懂怎样调配香料的。”她看了眼满座宾客，“我回头再来品茶，先去找师傅。”

后院练武场，老掌门正在擦拭飞镖。见爱徒神色郁郁而来，不由停手：“徒儿，可是遇着难处了？”

“不过些儿女情长。”岳珑珈捏起柳叶镖，“还请师父继续指点暗器。”她手腕一抖，镖刃寒光乍现，直中木桩假人咽喉，“比起这个，其他都不重要。”

“好。”师父双手负在身后，宽大的衣袖在风中微微摆动。他目光如炬地注视着爱徒：“今日为师便教你连发之术，这手法讲究腕劲与眼力的配合，你可要看仔细了。”

岳珑珈抿紧双唇，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她向来如此——不见答案，上路寻找便是。她捏着柳叶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稍稍平静。

师父突然抬手，三枚飞镖接连射出，在空中划出银亮的弧线，精准钉入远处的靶心。岳珑珈全神贯注地盯着师傅的每一个动作，从站姿到发力，连呼吸的节奏都牢牢记下。

起初，不是每发都能命中，有几枚甚至脱靶扎进了院角的梨树上。

但渐渐地，随着一次次调整姿势和力道，破空声越来越准。那些烦心事仿佛也被她钉在了靶心上，随着每一次命中而被穿透。

指尖早已磨出了血痕，她却将飞镖握得更紧。仿佛这皮肉之苦能催生出更厚的茧，连带着那颗柔软的心也能跟着变硬。右臂酸胀得几乎抬不起来，她就换左手继续。汗水顺着额角滑落，在青石板上溅开小小的水花。

日影渐渐西斜，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雪云轩的客人三三两两散去，璟秋和珣阳终于得空来到后院。只见满地散落的飞镖在夕阳下泛着橘红的光，而岳珑珈的准头，已经与之前判若两人。

珣阳拔出一枚深深嵌入木桩的飞镖：“师妹这是要寻多大的仇啊？这般刻苦。”虽是调侃，眼中却满是赞许。璟秋则默默递上一方手帕，岳珑珈这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的水泡已经磨破。

师父捋着花白胡须，眼中闪过赞许之色：“徒儿，今日便到此为止吧。”

岳珑珈却终于展颜一笑，眸中重现灵动光彩：“师父，徒儿还想再练会儿。”她轻扯师父衣袖，“不如教我些轻功如何？”

话音未落，师父的肚子突然“咕噜”作响。他尴尬地拍了拍肚子：“不是为师不愿教，只是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辰了。”说着望向膳房方向，咽了咽口水。

“那师父用膳时正好看徒儿练功嘛！”岳珑珈眨眨眼，“刺杀多在夜间？这暮色四合，岂非最佳练功时辰？”

师父眼睛一转：“徒儿小心贪多嚼不烂，不要如此急功近利，我看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心中暗忖：这小妮子准头尚欠火候，打碎这后院的花盆事小，若击中老夫的饭碗可怎么得了。

岳珑珈闻言只得作罢。珣阳端着食案往屋里走，师父一个凌波微步，飞一般地跟了上去，活像只闻着鱼腥的猫儿。

岳珑珈眼前一亮，心想：这轻功甚好！就学这个！

可璟秋捧着青瓷茶盏拦住她说：“岳姑娘这一下午练功辛苦了，快来饮一杯‘三叠红’可好？”

岳珑珈接过茶盏一饮而尽，眉宇间总算舒展几分：“这茶当真妙极，再给我斟一杯罢璟秋。”

“表姐夫想必也会喜欢，”璟秋边斟茶边道，“不如带些回去...”

话音未落，岳珑珈指尖一颤，茶汤险些洒出。她垂眸盯着杯中倒影：“莫要提他。”声音凛冽的像飞镖顶入木桩。

璟秋将茶壶放在石桌上，轻拢裙裾在她身旁坐下：“可是...闹别扭了？”

岳珑珈仰头饮尽杯中茶，青瓷盏“叮”地落在石桌上。她托着腮，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茶盏边缘：“我忽然发觉，自己竟像个外人般看不透他。”

“岳姑娘何出此言？”璟秋手搭到她肩膀上，柔声问道。

“他昨夜遇袭受伤，那般深的伤口，”岳珑珈朱唇微撇，“却是让他那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表妹亲手包扎。”指尖突然不知痛的用力捏着茶盏，“说什么怕我担心，就敢对我只字未提。”

璟秋忽然打断：“可岳姑娘不也瞒着他许多事么？”

“我...”岳珑珈一时语塞，耳尖微微发烫。

“他看你的眼神，连路人都瞧得出情意。”璟秋将新斟的茶推过去，“倒是你，既已动了真心，何不把自己的秘密说开？我是觉得心里藏着事的两个人没法打开天窗说亮话。”

岳珑珈推开茶盏：“我的身份与真心何干？可他那表妹，”她咬住下唇，“分明是故意在我面前耀武扬威，什么从小一起长大…哼！”

璟秋指尖轻点桌面，丹凤眼在暮色中泛着幽光：“耀武扬威？那...表姐夫待她如何？”

“他...”岳珑珈语气稍缓，“倒是一直追着我解释，没再理会那个表妹了。”

“这便是了。”璟秋纤指抵在下巴上，低垂着眼眸思索，“姐姐不妨信他这回，但若日后发现他当真对你有二心——”她唇角勾起一抹冷冽弧度，“尽管告诉我，我调配一副毒药，悄无声息地送他归西…连同那个表妹一起……”

岳珑珈猛地转头，正对上璟秋半明半暗的侧脸。那总是温婉的眉目间，此刻竟凝着森然杀意。

她慌忙捧起璟秋的脸，“那就不必了璟秋，若真到那地步和离便是！”

“扑棱棱——”

一只信鸽忽地落在院中石桌上，足间铜铃清脆作响。珣阳闻声走来，取下竹筒里的信笺，扫了一眼便挑眉道：“刺杀河西县铁鲸帮帮主阎三水？”

岳珑珈眼睛一亮，松开捧着璟秋脸颊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凑上前：“又有任务了！”转头见师父摸着肚子踱出屋门，立刻抱拳：“师父，这次让我去！”

老掌门接过信纸，眉头越皱越紧：“此人不好惹啊徒儿，这厮近日刚买凶杀了漕帮徐天霸…”他抖了抖信纸，“他定料想到徐天霸的旧部会寻仇，他也必定会戒备森严。”

“不妨事，徒儿可以扮作杂役混进去。”岳珑珈指尖转着枚柳叶镖，“前两次不都成了么？再加上如今徒儿使用暗器的功力精进不少。”镖尖在夕阳下闪过一点寒芒。

师父盯着她思索片刻：“那好，就当给你历练了，为师倒要看看你这丫头又能搅出什么风云。”

“徒儿先行告退。”岳珑珈抱拳一礼，袖口翻飞间带起一阵清风。

璟秋柔声道：“岳姑娘回去的路上当心。”

岳珑珈忽的驻足，回眸时眼角眉梢俱是笑意：“险些忘了，明日就是端午节了，启程前，我送些粽子来，还有艾草菖蒲门挂，都是我亲手做的。”

师父闻言强作镇定地捋须微笑，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上回那“凉拌青麻”吃得他浑身起疹、呼吸艰难，再上次的芝麻糖片更是硌掉了他一颗老牙...

“师父？”岳珑珈歪头，“您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妨！”老掌门慌忙摆手，“为师...为师这是欣慰啊！”

待她走后，老掌门对着珣阳说：“去把为师的保命丹翻找出来吧，以防万一。”

天色已暗，岳珑珈踏进封宅。青砖小径上落满残花，她脚步微顿——月洞门下，那道修长身影依旧立在原处，衣袂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见她归来，眼底倏地亮起微光，廊下灯笼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好延长到她裙下，像他无言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