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夏,烈日。
谈迎皮肤快给烤脆了,下颌的汗珠几乎析出盐粒。
这是一个寻常的工作日下午,她本应该在办公大厦里吹空调,卷帘遮住落地窗的光,一天除了中午吃饭见不到太阳。
但事情从前天的早上起了变化。
那日早上,她按部就班到工位,掀开笔记本,外带的拿铁还烫口,来不及试一下。
老板秘书一脸凝重,路过敲了敲她的桌面,说老板在会议室找。
谈迎困惑应了声,盖起笔记本准备带进去。
这个头发梳得过分隆重的年轻男人摇了摇头,“不用带电脑。”
“……”
谈迎疑心更重,犹豫放下笔记本,换成了记事本和笔。
秘书再度摇头,“什么都不用带,人进去就可以了。”
“……”
字越少,事越大。
谈迎反省最近的工作,刚交付的项目客户交口称赞,新项目计划如期推进,她并没捅出什么篓子。
女人敏锐的直觉发出质疑:公司从去年第四季度开始,业绩下滑有目共睹,该不会要卷铺盖了吧?
事实证明,谈迎预料得没错,她被炒了。
毫无预兆,又“情理”之中。
她研究生毕业就在这家室内设计公司工作,一路披荆斩棘,拼到设计部总监的头衔。
但她也有职场“弱点”。
谈迎29岁了,“大龄”未婚,对公司是一个潜在的黑洞。
如果她在一两年内结婚生育,公司起码要养两年的“闲人”。
其他部门总监都是男人,而且跟老板有裙带关系,只有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外人。
组织架构调整时,拿她开刀真是太符合经济效益了。
谈迎不喜欢拖泥带水,非必要不仲裁,影响入职下一家公司。跟公司谈妥N 1赔偿,当天就收拾东西走人。
晚上把跟部门伙伴的散伙饭留影发朋友圈,辞职创业的前同事很快发来橄榄枝,诚意邀请她加入。
谈迎说再考虑一下,连轴转了好些年,想给自己放个假,便自驾回了老家。
在一线城市工作,像她这样临近三十还没结婚或当地买房安家的熟人,大多回了老家考公,结束996的奔波。
谈迎去年在爸妈支持下买了一套三居室,还没封顶,房贷压力暂时没下来。
她打算给自己最多三个月的时间gap一下。
于是回到海岛老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驱车来到这片野海。
茫茫大海水天一色,目之所及无船无人,谈迎顿生渺小之感,什么工作、房贷通通抛诸脑后,只想一头扎进大海的怀抱。
谈迎也真这样做了。
比基尼像蛇蜕落在脚边,谈迎跟出生时一样,赤条条地拥抱万物之母。
在海里游泳,谈迎的对手不但是自己的身体,除了科学分配体力,还要跟暗涌搏斗,控制整体平衡。
她痴迷于较劲的过程,真切地感受自身原始的生命力,一身野性的麦色肌肤就是夏日赋予的徽章。
谈迎在体力殆尽前上岸,歪着脑袋把头发拢一边拧半干,顺便倒出耳朵里的水。
她往藏比基尼的岩石堆走,细腻的海砂附上她的足面,两只脚像油炸糯米团滚进黄豆粉,摇身变成了糍粑。
忽然间,一声刻意的咳嗽打破这片无人海湾的寂静——
谈迎这才发现,就在比基尼的三米之外,半躺着一个大男孩。
奶绿短袖,淡蓝牛仔长裤,米白色跑鞋,跟这荒草、野海、沙滩简直融为一体,难怪谈迎没留意到他。
他的肌肤白皙不似海岛土著,面孔英俊不像活人,懒洋洋的又不太像寻短见的游客,顶多有点心情不佳。
在尖叫与逃跑之间,谈迎只是稍一顿足,淡定过去捡起比基尼,背对着他穿上。
再随意挑起下巴,问:“今天不用上课吗?”
海风拂动他的刘海,也定格了他双手后枕的姿势。
对方大方地从头到尾将她扫描一遍,眼神单纯,口吻无辜:“今天也翘课了哦。”
嗓音磁性而动听,却并未消弭他的危险性。
这片野海离居民区有一段距离,一般人不会来这里。
谈迎除了初恋,没再这里见过第二个人。
这是他们当年的秘密天堂。
她得快点离开。
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来。
谈迎弯腰从岩石底下抠出车钥匙和人字拖,在岩石、海砂和荒草间大幅跨步,往公路方向走。
脚步声明显跟上来。
谈迎骤然驻足回首,防备地睨了对方一眼。
还是三米的距离,安全也不安全。
刚才躺平没发觉长条,现在站直了才发现这男的挺高的。
起码有185公分,高她半个头。
体型跟她初恋差不多,体重约莫70公斤。
肌肉不算夸张,但不比她逊色,爆发力不可小觑。
谈迎飞快估量,以残存的体力,能不能10分钟内放倒他?
答案是勉强。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是色狼。”
那人还是一副人畜无害的口吻,甚至双手半举,颇有投诚意味。
谈迎犹豫转头,继续快步赶路。
“你脊椎上的纹身真特别。”
那人语调依旧,内容却不怎么正经,登时毁掉刚建立的诚信。
谈迎脊椎上的确纹着一条吊坠,从上往下的四个图案分别是峨眉月、六芒星、船和锚,最下方一串数字延伸裤腰带里,一般露在外面只有“2007”,“0402”给掩住了。
她甩一甩手,头也不回低吼:“别跟着我!”
“噢。”
脚步声断了。
谈迎竟听出前后两个“o”的微妙差别,无聊和失望,都给他诠释出来了。
然而她步伐未停,回到荒草掩映的红色奔驰旁,这片荒地离公路还有一小段距离。
那人没跟过来。
后备箱打开,谈迎拎出装淡水的大号矿泉水瓶,电动花洒懒得装,拧开盖子兜头浇下,顺便扯掉比基尼,潦草冲掉海水析出的盐粒。
然后用浴巾擦干,套上背心裙,换上适合开车的单鞋。
她并非第一次来此地野泳,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耗时寥寥。
关上后备箱门,谈迎却像打开一个惊吓箱,刚才那个人阴魂不散出现在几米之外。
她得赶紧离开。
谈迎把自己关进驾驶座,只要那人不躺到车前,她就有办法摆脱他。
空调运作,车厢渐渐解除闷热。
扶手箱里的手机震动了。
一波接一波,不歇不止,看来是电话——
猴妹。
谈迎立刻接起阮茜霖的电话。
“喂,在哪?快过来,翠月湾!”阮茜霖不由分说叫道,“我看见老马了!靠了,还带了一个女人去开房!翠月湾哎!一千一晚,靠了,真他爷爷的有钱!”
翠月湾属四星级酒店,但在岛上可称五星级,没人能望其项背。开业即成地标,人人以在那住一晚、办酒席、开会为荣,就连阮茜霖也撺掇谈迎“荣归故里”的第一晚住翠月湾。
谈迎“归”倒是归了,“荣”可差太远,至今没告诉母亲她被炒了。
阮茜霖口中的“老马”早几年欠了——准确说“骗了”——她一万,谈迎两万,骗钱不还,竟然有脸上酒店泡妞。
失业人员“见钱眼开”,立刻叫道:“真的假的?老马什么时候回来了?”
“我骗你是大狒狒!你快来,我怕他跑了。”
阮茜霖从小体毛多,青春期对猴妹称呼深恶痛绝,长大释怀后经常自嘲,看来此事假不了。
谈迎留意后视镜,有个奶绿的身影在里边渐渐变大。
翠月湾离此地20分钟的车程,她当机立断道:“盯着点,我马上来。”
谈迎把手机放回扶手箱。
笃笃两声,驾驶座的玻璃窗给敲响。
那个人皱着眼站窗边,淡淡的影子投在谈迎脸上。
谈迎不得不降下一个拳头宽的车窗,吝啬得不让冷气流失似的。
“有事?”
语气不太好。
希望他识趣点。
那道清越的声音说:“姐姐,能不能捎我一下?”
谈迎脑袋闪过落单女人被尾随奸杀抛尸的新闻,警惕道:“你刚才怎么来的?”
“跳车。”
对方不正不经,不知光线刺眼还是故意的,眼睛微眯,嘴角噙着一抹淡笑。
谈迎不语,偶然给这男的侧颈一颗汗珠闪了一下。
半晌,他只能在谈迎的冷漠中妥协,“好吧,你到哪都行,半路把我放到人多的地方,我给你三倍车费,好不好?”
软语哀求,骗子拿手项目。
这男的精神状态良好,腰不凸腿不瘸,天黑之前往人多的地方走两个来回都没问题。
谈迎往外甩了甩手。
“?”
他脑袋歪了歪,更添一分莫名的幼稚,疑惑全写脸上。
“让开一点,我把车开出去。”
“噢。”这次的音节飘逸许多。
他乖乖让到一边,手背蹭了蹭额角细汗,然后虚扶着腰,像那些体育课上偷懒的学生。
谈迎关上车窗,一鼓作气把奔驰拱回马路,那道奶绿身影也屁颠颠跟上。
周寓骑站在车屁股边,正打算走向副驾,只听油门轰隆,红色奔驰像只大螃蟹似的,跑了。
周寓骑徒然吃了好大一口车屁。
汽油燃烧的味道经久不散,他怔忪片刻,对岛民的印象随着嗅觉异变。
周寓骑眺望奔驰消失的远方,拿手背蹭掉下颌汗珠,狠狠骂了一句:“你大爷的小气鬼,别让我再碰见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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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