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夏天,蝉鸣喧闹了整个京城,炮火也从未消弭。
我看着报刊上破碎的山河心中憋闷,正灭了烛火平复心绪,便看见一个人影翻窗进来。
想来早就经历过生死,对此到时没有恐惧,只是有些好奇,重新点了灯朝那边看去。
“帮帮我……”
还未等他说完,便失血过多晕倒了,我翻过他的身,却瞬间僵在了原地,眼泪忍不住的往外流。
砚卿?!竟然是他!
我有些慌乱地将他扶到床上,从柜子里拿出急救箱,匆匆帮他处理伤口。
一颗子弹嵌进了他的腹部,纵是我听景轩哥同我聊起过再多医学上的知识,但在这一刻我终究是怕的。
我简单处理了伤口,连夜跑去了林家求景轩哥帮忙。
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原是认识的。
可在他的印象里,砚卿名叫孙闻安,是报社的一名记者。
可记者为什么会中枪呢?
我看到景轩哥晦暗不明的神色,心下了然。
等到砚卿的伤口稳定下来,我便谢过景轩哥,送他离开了。
那一夜,我未曾合眼。
那个曾经只会跟在我身后喊着姐姐的小家伙,终于长大了。
我很是欣慰,却忍不住的心疼,轻轻拂去了他鬓边碎发,照顾了他一夜。
第二天,他悠悠转醒,连忙与我道谢。
也是这时我才彻底知道,这孩子在灭门后生了场大病,记忆全无,便以孙伯儿子的身份彻底留下了。
想来孙伯一直膝下无子,如今算是相互成全。
孙伯将砚卿照顾的很好,也教的很好。
他有勇气,有担当,是他最该有的样子。
闻安,愿闻世间长安。
那是彼时每一个国人的心愿。
自那一日“救命之恩”,我们便相互熟络了起来。
他会常常翻墙进院子找我谈天,被兰娘打出去好几次都不长记性。
有一天,我刚下了演出去后台卸妆,便看见砚卿饶有兴致地看着我妆台上的粉脂。
“锦姐姐,你们都是用这些画的吗?”
“嗯。”我忙着卸妆,随口答了一句。
“下次我能早点来吗,我想看你扮上。”
“看这做什么,台前看的是戏,若是将台后这些太过真实的东西摆在前面,便没人能再入得了戏了。”
他点了点头,也不知听没听懂。
只是不知不觉间,竟发现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怎么?一会儿功夫认不得我了?”
“没,怎么会!我以前就觉得锦姐姐眼熟,现在忽然想起来了!”
我卸妆的手一顿,生怕他记起以前的事,声音不觉都有些发着颤,却仍是维持着脸上的笑。
“怎么?”
“你跟我师父偷藏起来的照片上的女孩长得真像!”
“噗……”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想来也是这孩子想多了,世上长得像的人不在少数,他这倒是有些臆断了。
我没将他说的话当回事,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等他在我这儿散完心,便离开了。
演出是在晚上,等我收拾好已经不早了,便回了家。
今日是个满月。
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雨,我有些烦躁地躲在屋檐下,等着雨停。
不知不觉,我看着檐下的雨便开始忍不住发呆。
记得也是这么一个雨夜,我问过顾知书会不会娶我,可我终究是食言了。
雨停了,我伴着月色回了家,看着面前那袅袅灯火,心下涌上一阵暖流……
好在,这世上总有一盏灯,是在等我回家。
一日,我没有演出,难得偷闲出门逛逛。
街上,交错的电车滴滴地响着,今天的报纸又不是好消息。
我拿着手中的报纸叹了口气,不料一阵风便将我的帽子吹走了。
我穿着旗袍,多少有些不便,却刚抱怨完打算去捡时,一只手先将帽子拿了起来。
“这是你的?”
我有些意外的点了点头,礼貌性地道了句谢。
我伸手想要拿回帽子,可那人却没松手。
我有些意外,才看清这人的长相。
生的不算惊艳,却是很温柔,眼中的暖意带着化不开的情绪,让我有些不解。
“先生?”
他这才回过神动了手。
“抱歉……”
本就是他帮了我,我自是没有在意,转身便离开了,却在后来每次出门,似乎都会巧合与他碰见。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顾相言,是福安报社的编辑和老板。
不得不承认,听到他姓氏的那一刻,我有一瞬慌神。
“想去看看我的报社吗?”
这是在我和他已经不知道第几次偶遇后,他在街上忽然问道。
我本就闲来无事,便跟着他一同去了。
我不知道这里可不可以有外人进来,但想来连老板都准许,应该也不会有什么机密。
我进了报社,上面有很多以前发表过的杂志,我忍不住翻开,一时便看的入了神,忘记了时辰。
等到我看完架子上的书,这才转头看见窗外已近黄昏,我有些尴尬地回过头,便见顾相言忍不住轻笑。
“喜欢?”
“嗯……很有意思……”
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他就这么陪着我站了一下午。
“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想吃什么?”
“好,随你。”
我带他去了南城新开的一家西餐厅,想来应该不错。
“你的下一场演出是什么时候?”
我被他没来由的一句弄得有些懵,掰手算了算日子。
“后天吧……想看吗?”
“我有这个荣幸吗?”
我们约好后天在剧院见面,我扮的一身虞姬英姿飒爽又不失温柔,引得台下观众连连叫好。
我向着下面看去,顾相言坐在台下,脸上是笑着的,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他似乎并不开心。
曲罢,我回到后台,看见已经站在那里等我的顾相言。
“怎么样,顾老板满意吗?”
我笑了笑,开始拆头上的钗子。
“你唱的,什么都是好的。”
他这几句话说的实在暧昧,听的我有些晃神,但想想我这已经脏了的身子,立刻清醒过来。
“这话若是让你夫人知道了,怕是会不高兴。”
他看上去也该三十,应当是已经娶妻生子了的。
闻言,他的脸色却一变,刚刚还挂着的笑僵在脸上,我才发现自己好像说错了话。
“我夫人不在了……”
“抱歉……我……”
他强撑着一抹笑,说要先出去透透气,可我的良心忽然骤痛。
我这张嘴啊!
我有些慌乱的收拾好,看见他靠在二楼的天台上抽烟。
“你会抽烟?”
“怎么,很意外吗?”他苦笑道。
“什么时候开始的?你看着可不像是个会抽烟的人。”
“我夫人去世那年开始的。”
我一时有些无措,属实句句都戳在了人家的心窝子上。
“抱歉……”
“没什么。”
他有些故作轻松,却看得我不知怎么眼眶发酸。
“倒是你,我以为你这样温婉的性子会喜欢《牡丹亭》。”
我沉默,便听他继续说道“纵是杜丽娘和柳梦梅只能在梦里相见,甚至阴阳两隔,但他们还是会因为爱情冲破障碍走到一起。该是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喜欢的剧情。”
我不忍失笑“《临川四梦》,说到底,结局再好,也不过一场梦罢了,何必当真呢。观众可以入戏,可我们这些伶人看透了这些个本子,便再也成不了他们了。”
“杜丽娘相信爱情,但我不信。现实吗,总会有很多东西拌住。那些所谓的爱情能冲破一切牢笼都是些鬼话,当不得真的。”
我有些玩笑地碰了碰他的肩膀“你一个编辑还信这些?”
我抬头,撞上他晦暗不明的神色,心道不会又说错话了?
他轻叹一声,没有在继续那个话题,转而道“会唱《牡丹亭》吗?”
我茫然点了点头,便唱了起来,权当赔罪。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没有扮相,没有台子,就在空空荡荡的天台,歌声不绝。
“啊姐姐,小生哪一处不寻到,却在这里。”
我有些意外地看着顾相言,听着他用有些蹩脚的唱腔为我搭戏,好似真是我的柳梦梅。
没有唱完,却酣畅淋漓。
终了,我们靠在栏杆上笑了起来。
我是个戏子,却向来入不了戏,可在那一刻,我却真的将自己认作了杜丽娘,将他看成了柳梦梅。
纵是没有扮相,连他的声音也有些蹩脚。
他送我回了家,跟在我身后,就这么安静地走着。
夜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很是动听。
忽然觉得脖颈微微一凉,我有些惊恐的回头,往日的旧伤让我不得不敏感许多。
“抱歉……”
我看见顾相言收回手,脸上带些痛色。
“没什么……”
我有些不自在地抚上脖颈上的疤。
那条狰狞的伤斜穿我的后背,难看的很。
我放下手,不再理会刚刚的插曲继续往前走。
“会疼吗?”
良久,才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带着些颤抖,让我忍不住有些动容。
“陈年旧伤,早就不会疼了,就是有些丑,”我思考了一下,转而道“很丑……”
“不丑……”
我有些意外,心道只是他还没见过那道伤完整的样子,没放在心上。
秋天是个雨季,回家的路上又下起了雨,惹人生嫌。
他拉着我的手跑到檐下躲雨,站在边上,免得有雨水溅到我的衣襟。
就算我再不想承认,那一刻,我是心动的。
我抬头,看着青年俊秀的脸,忍不住想要抚上去,却被他先一步握住了手。
我愣住,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知所措。
“锦娘,若我说我喜欢你,你会嫁给我吗?”
他的眼神中带着试探,以及一丝一碰便会破碎的东西,我看不清。
“我……”
未等我反应,他试探地低下脑袋,想要凑上我的唇。
许是大雨太过迷离,让我忍不住去应和。
却在将要触上的下一秒,轰然梦醒。
我连忙将他推开,顾不得外面下的雨有多大,逃也似的离开了。
我不敢去看顾相言的神情,生怕沉溺其中,将那么一个干净文雅的少年郎也活活拖下了水。
只是他温热的情感我又怎会感觉不到,可我却只得成那一泼冷水,生生将那簇火熄灭。
雨仍是不知休地下着,也浇乱了每个过路人的心绪。
兰娘看着我这般狼狈的模样不免担心,但我却什么也不敢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坐在床上发呆。
那一夜的记忆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将我扒得干净。
我开始无比憎恶我这腤臜的身子,连忙烧了热水洗澡,将身上搓得生疼,甚至留了血丝。
可再怎么洗,骨子里的恶臭如同跗骨之蛆,都再也洗不净了。
那天,我做了一夜的噩梦,不出意外地生了病。
自从十年前的那日起,我便留了病根,一淋雨便十分容易生病。
期间,景轩哥来看过我好几次,砚卿也抽空给我买过我爱吃的糕点送来。
却迟迟不见顾相言。
我知道,我们都太过胆小,那道心里的坎只要存在,便永远也迈不过去。
月光洒了满地,却再也捡不起曾经飘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