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艘船舶顺着春日沐风正向东京驶去。
暖雨洒过,长空如洗,天色蓝得几近玛瑙入釉的青瓷,雍容悠远。快哉千里风撩起漫波,追逐着倒映在清河的云。
舷窗处,螓首转望。
漫开两岸的茵茵碧草中点缀着几簇嫣红花阵,落在少女眉眼盈盈处,引得明眸流眄却是更醉春心。
“迥哥哥,咱们几时能到京?” 清照端着一张笑脸向堂哥李迥问。
案头悬腕的手一顿,李迥扭头望了眼舱外。
此时江风正盛,桅杆的吱嘎声时不时地传入舱内。
“曹州已近,照这风势,大约明日酉时就能到京了。” 李迥扭回头来,见摊在妹妹膝上的《旧唐书》已翻到了最后一页,嘀咕了句,“这么快就看完了。”
清照意犹未尽地微微颔首。
李迥思想片刻,略嗔道:“妹妹这一气将新旧唐书都看完了,岂不是又得闹书荒,勿谓我言之不预,入学前我忙得很,没工夫去书坊,你可别追着我给你寻什么新书。”
李迥已被叔父李格非荐入了太学,旬日后就要登学外舍,他所言虽事实,却也不无推脱之意。
入学前怎么也得四处逛逛东京城,去瓦肆看看蹴鞠艺人的足上巧技,登上繁塔鸟瞰一番东京全貌,夜里再去勾栏听几出新曲儿……
心里这般琢磨着,他便拿眼觑了觑清照,“这帝都啊,到处是王侯将相之第,士族官宦之家,对闺阁女儿管束尤其严苛,与你在乡里可有云泥之别,我劝妹妹一句,少看些闲书,还是将心思多用在针黹女红上为好,针线活计你拿不出手,传出去可是要贻笑大方的。”
“不帮我买书也就罢了,倒嫌责起我的针指来。” 清照努了努嘴,目露不满道:“我给你做的那荷包,虽看着寻常,里面针脚可是又密又匀。”
李迥不以为然地嗤笑,“嘁!还寻常呢,你做的那荷包连毛贼都嫌呐。”
清照气得一跺脚,“哼,若嫌弃,你就还我,犯不上扯出小贼来。”
说着,她瞥了眼李迥的腰间,见他腰带上所系的并不是她做的那荷包,将脸一板,“赶紧还我!免得搁在你那里白白作践。”
李迥闻言面带着怪笑,嘻嘻了半天,开口讲了件事故。
“出发前日我与乡党聚了聚,刚好二五相当,便玩了遭十人场户①。活动起来荷包玉佩的实在累赘有碍,为灵便起见,我们就将比甲与腰间所戴物什挂在了就近的树枝上……”
清照起先只是在闷声听着,忽地一念闪过,颤声问道:“那荷包…… 是不是被盗了?!” 。
“呵呵,你倒是未卜先知。” 李迥搁下笔来,两手一摊,“确是被盗了。”
一听他这话,清照脸儿唰地一白,两瓣粉唇也褪了樱色。 “这…… 可怎生是好…… ”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她却急出满头的汗来。
鲜见她这般惶然模样,李迥笑了,“看把你给急的,都快呕出心肝了,荷包里也就那么几文钱,丢了就丢了吧。”
清照霍地站起身来,“不成!得去找回来……” 突兀一起,她膝上的书便落在了地上。
船舱里做针线的王氏,见女儿急成这般模样,忙问:“照儿,怎么了。”
清照此时急得都顾不得捡起她爱的书了。
王氏寻思片刻,侧首向李迥道:“你好好想想,荷包到底是被盗了,还是落在了什么地方。”
前一瞬,李迥还觉得妹妹这大惊小怪样子颇好玩,王氏这么一问,他收起了玩心,安慰道:“钱是丢了,荷包…… 没丢。”
听妹妹念出佛来,李迥又起了捉弄她的心,“我那几个朋友,荷包、比甲什么的都丢了,只有我的荷包被弃在了泥地上,当时我是百思不得其解,这梁上君子何以对这荷包手下留情。”
见她二人听得入神,李迥幽幽一笑,“端看那荷包我才了悟,哎呦!妹妹这绣工啊…… 实在是一言难尽呐,就连毛贼都不稀罕!”
清照冷声道:“你快拿来!” 说着移步到了王氏跟前。
王氏将才做好活计,正要收起针线,却见一只小手伸向针线篮里,捉起了剪刀。
“照儿,你迥哥哥是在与你说笑呢,他话不中听,你权当耳旁风就是,你若恼了,才是正中他下怀。” 王氏一壁说着,一壁朝李迥使了个眼色。
李迥见她这回是真气着了,忙陪出十二分的笑,“妹妹莫生气!荷包,我好好保管起来了,来日还要长长久久地用呢。”
“废话少说,你快拿来。” 清照拎着剪刀,语气不善。
听着妹妹一声紧似一声地催讨,李迥只得摇头叹息地打开了箱笼,翻了好一会儿才寻到那荷包。
“好歹留着它也是个念想,妹妹这一剪子下去,可就伤了情分了。”手握着荷包,李迥可怜巴巴道。
王氏也从旁劝说,“照儿,凡事都要留它三分余地,不能做绝了。”
“我才不会同他一般见识呢!” 清照睨了眼李迥,飞快地将荷包从他手中夺了过来。
王氏劝她不住,暗叹着微摇其头。
李迥抬手抚额,就手蒙了眼,他虽嫌弃那荷包做得朴陋,却也不忍直视荷包被她剪成碎布。
然而,半天未听到发泄情绪的剪刀声,却闻来一阵窸窣声。
李迥放下手来,只见清照将荷包翻了个底朝天,挑出一股线来轻轻剪断,再挑出一股线来又轻轻一剪,如此这般三五下,豁开了一道口子,那荷包似有内里乾坤。
见夹层里的东西尚在,桃花面上梨涡俏现。
李迥好奇心起,凑近过去想一看究竟。
清照忙侧过身捂着荷包,谑意宛然地笑道:“奴家绣工太拙,怎敢污了哥哥的眼。”
李迥抓耳挠腮地呵呵窘笑。
清照想了一想,眸光一转,“罢了,本要瞒你几日的……”
她从夹层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两张带有印文的楮纸来。
“知道这是什么吗?” 清照手持那张纸在李迥眼前晃了晃,“莫小池中水,浅处有卧龙。”
见王氏和李迥满目好奇地盯着自己手中的纸,清照盈盈一笑,脆生生道:“这可是二十贯的交子!”
“二十贯?!” 王氏与李迥惊诧得面面相觑,复又难以置信地望向了清照。
李迥讷讷问道:“你哪来的这大笔钱?”
“可是…… 二伯母给的。” 王氏想了想才问。
“是二伯母给的。” 清照螓首一颔,一字不添,一字不少地将那日伯母与她说的话一一道来,听得李迥恍如母亲在旁。
“…… 虽说太学院里无偿提供食宿,可每逢旬日假期的,你迥哥哥还得去你家里叨扰,戚里之间更要礼数周全,该使的钱还是要使的。”
“这一则,得给你们家里添置些什么,二则,你迥哥哥也大了,少不得与同窗交际应酬,三来,万一他身子不适,急着就医,没得拖累了你父亲。都说京城百物贵,你爹爹负担也重,哪能再给他添麻烦呢。”
“以防急需,多少得备着些,钱交给你母亲最为妥善,可她是断断不会收下的,好在,照儿一向稳妥,钱搁在你手里我也放心,等到了东京后,过些时日再给你迥哥哥,现在给他,我怕他心里没个成算,乱花一气。”
王氏走近清照,仔细看了看交子,疑道:“交子面额都是五百文或一缗的,这十贯……”
“该不是伪造的私交子吧。” 李迥瞅着交子也疑惑道。
交子源于蜀地。国朝初年,朝廷禁止铜钱流入川蜀地区,因此川蜀一带使用的是铁钱。可铁钱沉重,流通不便,民间商人便印制了纸质交子作为替代。
后来,部分钱庄擅自挪用商户存款,导致挤兑风波频发,引起大量诉讼纠纷。由此朝廷收回了交子的发行权。
“如今官交子又增加了十贯面额的!” 清照指着交子上的图案,信心十足的道:“喏~ 这上面印纹多色繁复,且朱墨间错,铸印、押字、隐密题号一个都不少,假不了!”
“你又没见过真交子,如何一口咬定。” 李迥抱着臂,一副疑三惑四的神情,“可别拿道听途说来的,信以为真。”
“道听途说?!” 清照桃花眼微微一乜,“哥哥课上准是又瞌睡了。”
李迥嘴巴一撇,“先生何曾讲过交子?”
清照向他耸了耸肩,“去岁徐先生纵论时政时,不仅细细说明了交子的形制,甚至还对官府无限制滥发交子深表忧虑,先生还说这一二年交子已增造发行至一百四十万贯了!”
好个记性!
这丫头在纺绩织纴上心思有限,课业上却从不含糊,凡先生所讲都能过耳不忘。看来徐先生确实在课上讲过交子。
不过,怎么我一点印象也无?李迥讷讷自忖。
他与清照曾一起在泰山书院读书,讲学的徐先生虽是有名的鸿儒,可年纪大了,讲起课来一秒顿一下,一顷缓两口,他时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这也怪不得他,每日鸡鸣既起,囫囵一口早餐就得赶去书院,严重缺觉,不打盹儿才怪。尤其是在冬日恹起时,真恨不能将家里那只公鸡给宰了。
见李迥敛睑不语,清照叹了口气,“先生讲的,你没听见;我说的你又不信,那就只好留与我自用喽。只是,可惜了姻眷舅舅对你的一片心啊!”
李迥怔了一怔,“舅舅?……”
1)场户:场户是蹴鞠比赛中一种形式,队员有明确的角色分工(如“球头”“骁色”“正挟”等),不同角色可能在场地中承担特定职责。来自于唐代的白打,但是白打并没有规定踢球内容,只是一种随兴演出的娱乐,而场户则有严格规定,部分学者认为,“场户”或指球员的站位区域,如防守或进攻的固定范围,类似现代运动的“阵型位置”。主要有一人场户、两人场户、三人场户这三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