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槿珊夜上琵琶峰一事并非是她活腻歪了非要先去找道祖,而是另有隐情。
俗话说好,鸟大了什么林子都有——李槿珊就十分笃信这句老话——毕竟一只会拜月的黄鼠狼可不是年年都能见着。
两个时辰前,李槿珊趴在窗台上望着月亮。
从京城出来快三个月了,说不想家都是假的,十五的月亮圆满得像是康阳长公主素来爱吃的千金糕,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爱倚在贵妃榻上骄矜的长公主,虽然她未曾对自己有过什么外显的母爱,可想到她时李槿珊的嘴角还是不自觉地勾了起来。
风过林梢穿院飘了飘,那尚未荡漾出什么波澜的笑意只蜻蜓点水似的显了几瞬,然后凝在了桌上,霎时平静了下来——长公主自京城命人送来了密信。
“威北侯恐有二心,速探无患木下落,必要时可求助玄璋。”
无多赘言,两行规整有力的行楷落在松花笺上,连个落款都没有,可李槿珊一眼就看出来了,那的确是康阳长公主的亲笔。
说是速探,可看着那下笔的力道不急不缓,笔锋的收展得恰到好处,连折痕都像是精心处理过的,哪有半分着急的样子。
按理说,龙虎山这样的钟灵毓秀地是万万不会让一张不知名的信笺流进来的——天师府周遭的结界不是摆设,山脚下驻守的驻守的侍卫每个时辰换一次岗,就连一只苍蝇想要越过仪门直入后山都会被潜伏在山上伺机而动的真气碾成齑粉——可康阳长公主的密信就这么趁着月色送到了她的桌上。
李槿珊根本想不到她是怎么做到的,就像想不到她是如何利用钦天监把自己送到龙虎山来的一样,松花笺应是施了法术,被人查阅过后自己就焚了起来,夜风一吹,灰烬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无影无踪。
可“无患木”三个字却被她牢牢印在了眼底。
相传西北高地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名曰无患,凤凰曾居于上诞下二子,配之不迷,能避恶气,食之......可得长生。
无患木......无患木......
李槿珊叹了口气,这“无患木”哪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凤凰又不是她亲娘,难不成她跺跺脚、吭一声,人家就能把自己睡觉的地方巴巴地送过来?
简直是开玩笑。
凤凰睡觉的破木头暂且先放一旁,这事儿急也没用,她连那木头生长的地方都还没摸清,上哪去劈一块下来。
威北侯又是怎么个情况?
他跟康阳长公主狼狈为……不是,志同道合,俩人同心协力地保着老皇帝的江山,就连他名中的“敬山”二字都是因着天齐皇帝崇道的缘故才起的,能出什么幺蛾子?
李槿珊空旷地将目光放在院子里,漫不经心地琢磨着,难不成宋敬山被康阳长公主压在脚底下太久了,终于生了心魔出来,准备翻身农奴一举做掉上峰?
然而还没等她品出个中滋味,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勾住了她的视线,她那颗七上八下的心来不及想其他,“嘎”一下停住了,随后视线聚焦,对上了一双黑漆漆,既陌生又熟悉的眼。
月色夜凉如水,树叶簌簌作响,一人一兽四目相对。
李槿珊不敢呼吸,小心翼翼地咽了口唾沫,半人高的黄鼠狼转着滴溜溜的双眼站在不远处,一动不动。
嘉苧郡主觉得自己可能不是为了躲避天劫才来的龙虎山,而是来了龙虎山才会有天劫。
“小友——”
就在她们僵持不下的时候,那只肥硕的黄鼠狼率先一步开了口,它油光水滑的皮毛在月光下显得更为柔顺,尖利的爪子在李槿珊快要瞪裂的双眼里逐渐变得粉嫩。
李槿珊的瞳孔剧烈颤了两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她曾在《奇闻怪志》上读到过妖兽化人的故事,可那毕竟也是话本子上的东西,人云亦云不足为信,而今切实亲眼见到,李槿珊手脚都凉了。
良久,她才在黄鼠狼的注视下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声音:“你、你……站那儿!”
黄鼠狼依言不往前走了。
可却没停止变化。
李槿珊眼睁睁看着它从一只半人高的黄鼠狼变成了一个端着肥胖大肚子的……人。
说它是人,其实也不能太算是个人。
——毕竟它还顶着一个三角黄鼠狼头。
更深露重,后山阴气又盛,这场景怎么看怎么透露出一股滑稽的诡异。
“小友……”黄皮子学着人的模样,捻了一把并不存在的胡须,拖着公鸭嗓,缓缓开口,“你看我,像不像人?”
像不像人?
这话说的无理,人就是人,何来像或不像一说。
李槿珊不敢轻易回话,眼观鼻鼻观心,静默了起来,可却觉得这黄皮子的做派怎么看怎么眼熟,但就是一时间想不起来。
见人不答话,黄皮子不免有些心急,强忍着性子又问了一遍。
“——小友,你看我可像人否?”
毕竟这是自己第三次下山了,倘若这次讨封再不成功,日后便再不会有成人的机会。
可等了半晌都不见有反应,黄皮子这下耐不住了,正欲上前施展术法,逼迫李槿珊开口,毕竟自己前两次下山时从那小道士身上引出来的修为还未曾使用过。
黄皮子第三步尚未迈出,却见李槿珊猛然瞪大了眼,如梦初醒般倒抽了口凉气,失声道:“我知道了!”
黄皮子停住步子,一头雾水:“小友,你知道何事了?”
李槿珊紧盯着面前的黄皮子,双眼中透露出笃定的目光,脱口而出:“你就是那天晚上偷了宋柠修为的黄鼠狼!”
那晚宋柠不慎放走的那只黄皮子应该就是它!
一语毕,院中半晌寂静无声。
李槿珊眼看着方才还神采奕奕向她讨封的黄鼠狼突然变得神情扭曲起来,眨眼间肥硕的身形便萎靡了下去,那其中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的肚子也泄了气,宽大的长衣没了支撑,“噗”一声轻飘飘跌落在地上。
黄皮子的三次讨封皆以失败告终。
李槿珊并未料到有如此变数,先是一惊,后来才想起宋柠还有些许修为在这黄皮子身上,于是大着胆子从屋里走了出去。
虽说她不会什么将修为引渡回来的法术,但若真是情急之下顺手摸根棍子将这黄鼠狼揍趴下也未尝不可。
还没走到切近,便看到那衣衫之下似有活物蠕动,下一刻那黄皮子就从衣衫的领口钻了出来,直愣愣站在地上,漆黑的眼睛紧盯着李槿珊不放。
李槿珊被它这眼神盯地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蓦地后退半步,还没等后脚站稳,她突然又将步子迈了回去。
“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为了不让这黄皮子看出自己的心虚,李槿珊只好强撑着镇定。
本以为那黄鼠狼会恼羞成怒与李槿珊大战三百回合不死不休,却不想只见它眼珠一转,竟露了一副笑模样在脸上。
“小友,我想你是认错了人——哦不,认错了兽吧。”黄鼠狼形态的声音要比方才它的人形要嘶哑斑驳一些,听上去就像是有人在里头扯着它的嗓子。
这黄鼠狼尖牙利嘴三角脸,口称“小友”还会冲着人笑,看得李槿珊一阵心惊肉跳。
“什么意思?”李槿珊不动声色地往周边瞥了两眼,企图寻找一些趁手的工具,“什么叫我认错了?”
“小友莫急,且听我慢慢道来。”黄鼠狼“嘿嘿”笑了两声,“今日是我第一次下山,从未做过什么引渡旁人修为的事,不过既然你说了,我也就想起来了——我在窝中行二,你说的那个莫非是我的兄长?它先我之前下山,那些混账事应该就是它做的。”
李槿珊将信将疑,只冷眼看着并未接话。
黄鼠狼说完,偷眼去看李槿珊,见她面沉似水没什么太大反应,眼珠一转,又继续道:“小友,我看你年岁虽小心肠却极好,不知可否帮我个忙?”
李槿珊原不准备接它的话,可转念一想,若是能借此机会将宋柠的修为引回来,也是个好事:“你先讲来听听。”
黄鼠狼眼见四下无人,便大着胆子往前探了几步,待走到近前才压着声音,献宝似地说道:“我那兄长最是恶毒,世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都做过,我老娘早就说过断不可留它这样的话,你若是能帮我擒了它,这样你朋友的修为也能拿回去,我们黄仙一族也能除了这个祸患,岂不是一举两得?”
纵使是在七月,可晚间的山风仍要比青天白日里凉上不少,李槿珊边听着,不自觉地拢紧了外衣。
宋柠到底是没来,她将被拉得盖过头顶仿若被茧包裹住的一只蠕动的蛆,那模样简直深入人心,即便走了快一炷香李槿珊也清楚记得。
琵琶峰与逍遥观相隔不算甚远,有黄鼠狼在前带路,李槿珊与陀叮铃也没走什么冤枉路,只是山间泥泞,有好几次李槿珊险些滑倒,还是陀叮铃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她,才没使其葬身在琵琶峰那深不见底的悬崖上。
琵琶峰险峻异常且高耸入云,常年不见太阳的山北处又有个直上直下的悬崖,借着月光,李槿珊站在崖边不由自主地往下看了一眼,心倏的一下跳空了,她从来都没有爬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最开始她先是脸色一白,慢慢往回缩了两步,可等心里那口气缓过来之后,竟又小心翼翼地开始往悬崖边上挪,好似那深不见底的万丈悬崖里头有着什么蛊惑人心的东西正在吸引着她。
许是以往在公主府和皇宫里墨守成规、循规蹈矩惯了,李槿珊第一次发现自己竟对这种濒危的恐惧有着莫名的向往。
“疯了不成!”幸好陀叮铃攥着她的手腕,不然还不知道她能做出什么把人魂魄吓掉的事情。
陀叮铃也是难得的好脾气,二半夜被人从被窝里拽出来竟不生气,竟还愿意陪着她一起夜上琵琶峰,李槿珊试问自己都不一定能做到这样。
只是有一点李槿珊不太明白。
“——你手里拿着的符当真有用吗?”
“自然有用!”陀叮铃确定她不再有任何危险之后才撤了手,拎着黄符纸炫耀似的在她面前晃了两下,“这可是我照着梁缇给的引雷符咒画的,你可别小瞧了这张纸,指不定一会儿就能派上大用场!”
“你画的?”李槿珊闻言一怔。
质疑之词尚未出口,陀叮铃像是未卜先知一般,赶忙制止:“别瞧不起人啊!好歹我也在龙虎山待了那么些年了,找张符纸画个符咒这样的小事还是能做得来的。”
见她回答得这样笃定,李槿珊只好慢慢把肚子里仅存的那点犹疑悄悄消化,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果然,早她几年来龙虎山还是有用的,不然陀叮铃怎会如此胸有成竹。
只可惜,如果李槿珊能对“胸有成竹”的陀女侠多几分了解的话,她的心就不该放得如此早——梁缇往逍遥观送符咒的那天其实她也就大概其扫了一眼,毕竟那些歪歪扭扭的咒语在陀叮铃眼里都长得一样,恰逢那天宋柠心血来潮给她讲了“引雷符”的样式,于是陀女侠便坚定不移地认为自己画出来的符咒就是引雷符。
陀叮铃才不像宋柠那般能沉下心气学什么劳什子道法,更不可能在梁缇悉心教导时老老实实认真记在心中,所以根本没有对符咒一门若失之毫厘便会差之千里的概念。
圆满无缺的月亮照着前行的方向,二人一兽顺着山间那条泥泞小路走了许久,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似的,随着她们的愈发深入,周遭环境也变得愈加阴冷难耐。
一路上都甚有耐心的陀叮玲终于忍不住,她觑着黄鼠滚圆的背影,拽了拽李槿珊:“我说二木头——”
这是陀叮玲给她新起的诨名,因她名中的“槿珊”二字皆属木,且又和宋柠那个呆板无趣的大木头住在同一个逍遥观里,故而由此得名。
“——你不会被那个黄皮子骗了吧?这深更半夜的能遇上一只成了精的黄鼠狼已是奇闻,哪里还能再去寻到第二只?”
陀叮玲的话不无道理。
这话其实也问出了李槿珊心中的疑惑,因为在她不深的了解里,多数寻仙问道的东西不论是人还是兽,都不太会引着外人去往他们的老巢,如此一来便是将自己的老底全都交代了出去,哪怕是为了所谓的“清理门户”。
李槿珊不是没有怀疑过黄鼠狼的话是真是假,之所以能将自身安危暂且搁置在旁,完全是因为想要帮宋柠拿回修为,免得梁缇每每提及此事时她便会被责罚。
只是这通往清理门户的途径属实太过遥远了些。
倘若真被这黄皮子诓骗了,别说什么有患木、无患果,她们两个能有备无患地回到逍遥观里都是武祖显灵了。
“喂——”李槿珊拽过陀叮玲的袖子,截停她的步子,又叫住走在前头的黄皮子,“我们已经走了快一个时辰了,你若是不清楚你那兄弟在哪,我们就先回去了。”
黄皮子一听她们要走,赶忙上前阻拦:“马上,马上就到了,咱们已经走了大半了,只需拐过这最后一个弯即可。”
李槿珊顺着它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崎岖坎坷的山路一眼望不到尽头,斑驳摇曳的树影投在地上,山风一吹树叶哗啦啦的声音响彻山间,宛如午夜子时来像人追魂索命的阴差,怎么看怎么吓人。
陀叮玲咽了口唾沫,强压住心中的恐惧:“你方才就说快到了,现在又说——罢了罢了,我们不跟你去了。”
她话音刚落,不远处更高峰的山崖上适时传来一声野兽冲着满月的嘶鸣声,本就抖若筛糠的两人腿险些软了,差点一个趔趄跪在地上,根本无心分辨那声音到底是什么动物发出来的。
黄皮子抬头看了一眼她们二人身后,笑道:“罢了,不走便不走吧,只是你们二人不走,恐怕……也回不去了。”
李槿珊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语中隐约有点同归于尽的意味:“什么意思?”
黄皮子却不愿再多解释,高深莫测地笑了两声。
“你小小凡人,体内既无真气,也无修为,**凡胎却能记住我的模样,真是不易。”它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往后撤步,“只是你我的运气都不是太好,我讨封三回接连未果,日后怕是再修炼上千千万万年,都难成大器,至于你……”
它一顿,随后扯着低沉的破锣嗓子发出阴森的笑声。
“没有人告诉过你七月半的时候不要上琵琶峰来吗?七月十五琵琶峰上山门大开,你以为开的是什么门?”黄皮子眯起眼,缓缓道,“峰顶的结界里,那成百上千的老货都在等着今天,咱们几个只怕还不够它们一顿消夜的……”
李槿珊的脑子“嗡”的一声,似乎是想起了某天夜里宋柠对她说过的话——她那时候怎么说来着?
“十五开的不光是山门”,还有什么?
记不清了。
就算现在想起来也晚了。
就在这时,身后突然传来陀叮玲颤抖的声音:“二……二木头……”
李槿珊闻声回头,不看不要紧,一看险些把命都交代在这——绚烂月华下,半空中那个散发着红色光芒的符文正逐渐消失,琵琶峰顶凭空出现的妖兽正前赴后继地穿过禁制抵达人间。
“怎、怎么办……咱们俩好像真不够这些怪物一顿吃的。”陀叮玲的嗓子涩得发紧,最后几个字竟不自觉劈了音。
李槿珊突然觉得胸口一闷。
猛地抬头,就见一只硕大的怪物正不急不缓地从禁制圈中踏出,月光从它的背后落下来,李槿珊只能看到它状硕如牛的脑袋上不偏不倚长了四个犄角。
而那畜生一落地便是一声鸣叫——不像是狼嚎虎啸,更像是大雁,如雷鸣震林,呼啸破竹。
“那那、那……那是什么?”陀叮玲咽了口唾沫,望着远处词不成句。
“怎么,那是什么你都不认识?”相较于她们二人的慌乱,黄皮子显得尤为镇定,它甚至都不担心自己的安危,“好心”地介绍起来,“北岳之山多枳棘刚木,有兽焉,其状如牛,而四角,人目,彘耳——”
李槿珊接过它的话头:“其名曰诸怀,其音如雁鸣……”
说到这,她突然顿了顿,猛地吸了口气,片刻后脱力似的吐了出去。
陀叮玲听见她摇摇欲坠的声音破碎在诸怀又一次凄厉的叫声中。
“……是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