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道渺无人烟,只有几盏灯在淡淡的夜风里摇摇晃晃。
马车在东边第三条街上等着陈如瑟,若他迟了,沈宇和沈岳定会着急。
陈如鹤向前一步:“如瑟,你还记得吗?”
陈如瑟退了一步,但此处转角退无可退,他只得站直保持气势:“记得什么?”奶奶的,朝堂上他稳坐高台还能比他高一个头,现在比他矮这一截气势完全出不来了!
陈如鹤看进他清澈的眸子里,嗓音也是清澈:“今日是锦玉的生辰。”
准备溜的陈如瑟一愣。
“你是如瑟、是锦瑟、是锦玉。可你只有身为锦玉时,同我…”陈如鹤闭口不言。陈如瑟只有叫锦玉的时候,才会跟他一起玩乐,才会跟他一起痛饮比试,尽管那时候见得少,却每次都是最开心的。陈如鹤无数次恨不得他只是锦玉。
陈如瑟:“……”没错。他曾经姓锦,也约莫记得,曾经身为锦玉的他和当年高高在上的王爷过了一个很爽快的生辰。可他现在是陈如瑟、是王。
“锦玉,”陈如鹤从胸口中掏出一块糖,放在陈如瑟的手里,却没有碰到他:“原本准备了许多,不想你真的来了。”他方才一直没睡,在对月饮酒伤怀,想着身在皇宫的陛下可记得那年那日。可见到了,尽管陈如瑟好像不记得,他也很开心。
陈如瑟僵硬地举着拿糖的手,挑眉,他准备了许多,就是一块糖?!
陈如鹤看他不动,以为他在怀疑,又特意从他手中拿起来剥开,含在嘴里。
陈如瑟想笑:……给我的给你的?!
突然有脚步声,陈如鹤拉他进小巷里,捂住他的嘴:“嘘,火药坊走水。现在官兵抓人呢,要是被抓该怎么解释呢,陛下?”
陈如瑟瞪着他。在陈如瑟眼里,他在威胁自己。威胁自己现在必须跟他在一处。他生气着,居然没发现陈如鹤已经搂住了他。
陈如鹤吐出糖,直接摁在他的唇上:“没毒。”
陈如瑟一直在意官兵,不由自主地含下去了,反应过来后蓦地脸涨红:“你……”他们吃了同一颗糖!
陈如鹤似乎很开心:“抱歉。只带了一块。”毫无愧色。
陈如瑟推开他:“朕有事。”他方才脱了女装,此刻只穿着一件白衣,冻得咳嗽了两声。
陈如鹤看到他胸前薄薄的白衣透出某些部位……喉头滚过一轮,心底生出某些心绪。陈如瑟突然猛烈咳嗽:“咳咳咳咳……”
陈如鹤脱掉外衣给他披上,轻声:“你的病还没好?”陈如鹤记得江民弘说过余毒应该压制住了,为什么陈如瑟现在脸色这么差?
陈如瑟:“咳咳…不用…皇兄咳咳咳……”下意识,他喊了皇兄。私下里他总是这样喊他。陈如瑟低着头,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陈如鹤。
“如瑟。”陈如鹤摸了摸他的长发,青丝如墨,柔软得像绒毛,靠近还有淡淡的柏树香味,他又摸了几下:“如瑟,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问得太轻太柔,让陈如瑟回答出来了:“少则一个月。”
气氛到这份上,陈如瑟也不愿做个墨迹的小姐,干脆看着他。
“你愿意,”陈如瑟抬起密密的眼帘,“等我回来吗?”
高贵的君王穿着薄薄的白衣衫,清雅飘逸、冰肌玉骨,他垂着眼眸,带着羞赧转身,用从未有过的温柔神情说出这样亲昵的话,对仰慕他的人,再刺激不过。
即刻,陈如鹤的两只手握上他的手:“…愿意。”早就愿意了。
陈如瑟笑了笑,他知道,还有这样一个人爱他。即便自己对他没有感觉。
陈如鹤放开他的手,退后一步:“早点回来。”等他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陈如瑟是有心的,对不对?
此刻太美好。他不敢深想一分。
陈如鹤笑得有些傻,这次他没有停留,心满意足地离开。明日陈如瑟就要启程,他不能让如瑟没睡足。
或许是心满意足,陈如鹤放他离去。他看着陈如瑟披着他的黑衣冒失地离开,耳朵根还是红的,忍不住笑。
陈如瑟一路在房顶飞奔,看到轿子后跳下去:“启程!”沈宇从暗处走出来,他已然一身车夫装。沈岳虽然没有出现,但陈如瑟知道他是在四周守卫。
沈宇很兴奋,他潜伏多年,终于可以出趟远门,还能与陛下近身执行任务,这太刺激了!陈如瑟躺在轿厢里,吃着车厢里准备好的一食盒零嘴,心里却想着方才那颗粗陋的、沾了陈如鹤涎水的糖。
没过多久,陈如瑟倦怠道:“朕…本公子睡一会儿。”
沈宇:“是!”
在房顶上跟踪的沈岳:“……”
陈如瑟便一路安心地睡到第二日的日上三竿。沈家是让他安心的,因为他们的命都在宫中。陈如瑟挑开车帘时发现日头直晒,又看到沈宇正在一边策马一边嚼馕饼,道:“给我一个。”
沈宇嚼着,觉得这饼子太寒碜:“陛……公子,属下还是给您买点适口的吧!”
陈如瑟从他手中掰了半块,钻进车厢中慢慢啃。这味道,又干又涩,比他车厢里的零嘴差太多了!陈如瑟忍着不适,几乎是花了半个时辰才咽下去。他想,百姓都是吃这个,一路上也没有御膳房给他送饭,他必须得适应。
沈宇原先看到车厢里菊若公公准备的各种食物,还以为陛下有多娇贵,现在他觉得陛下人真好,这些破饼子都不嫌弃。
没过半日,陈如瑟在车厢里吐了。实在是沈宇打的水有一股酸味。
沈岳察觉到后钻进车厢:“公子,可要休息?”临行前他被沈峰和菊若叮嘱,陛下身中剧毒,不可勉强。
陈如瑟摆手,面色苍白地躺下。沈岳只好坐在一边。一个时辰后,沈宇坐在车厢内一角休息,沈岳策马。他们两人皆是绝顶高手,有一人醒着护着即可。
陈如瑟也觉得自己不太行,想了想他们还有半个月的时间:“今晚住店。”他一个人惯了,实在是不想与沈宇沈岳一起睡在一个车厢。
开房时沈岳直接道:“一间。”陈如瑟推开他,又想到什么,道:“一大间。”老板看他们一个比一个俊朗,收了钱招呼他们上楼。陈如瑟扫了一眼陈设:“浴桶呢?”
小二笑:“您开玩笑呢,哪有浴桶啊?水都没有啊!”
陈如瑟浑身难受,坐在坐垫上:“去沏一壶茶来。”
沈岳跪在陈如瑟面前:“公子可有不适?”
陈如瑟摇头。他不适得多了,浑身湿汗却没有换洗衣衫没有浴桶,而且越向北走越冷,他都不习惯。这是这辈子,他真正作为自己去战场。
“我要休息。”陈如瑟转身进屋,关门,水都没喝一口,便累得歇下。这床板很硬,陈如瑟浑身难受。
外面沈宇问:“陛下生病了?”
沈岳:“是高热。”
沈宇:“那我去买药,你看着。”
沈岳:“小心。”
陈如瑟在粗陋的房间内听着他们谈话,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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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政王府
庭院中荷花开败,荷叶枯黄地耷拉在水面。水中亭子里坐着风度翩翩的两人,他们在对弈。
禾乐:“殿下,还是要上朝,此时陛下不在您能掌控朝局。”
陈如鹤摸出一颗黑子:“带着他面具顶替他的人,我只想杀了。”
禾乐摇着折扇:“殿下,沈峰不可杀。纵然杀了他图一时快活,但陛下还是会回来的,继位的也不是您。”
陈如鹤觉得他有些紧张:“你居然讲起道理了。”
禾乐停下手,突然发现陈如鹤袖口中有东西,便顺手拿走打开看。陈如鹤沉默着。这是一张画卷,被小心翼翼地卷在一张纸中。画中人,冰清玉洁,好似一碰即碎的美玉,不可触及的谪仙,但,确是真实存在的。禾乐盯着画中人撩云拨雨的容貌和羞赧的模样,不可置信地道:“这是…陛下?”
他从未看过这副模样的陛下。禾乐印象中的陛下总是龙袍加身,不怒自威,不苟言笑的,哪有这样……含情脉脉温柔娇羞的?
陈如鹤趁他愣神收回画像,笑着塞回自己胸口,温柔地拍了拍。禾乐恍然大悟,这就是让他看一眼然后让他惦记了,但是陈如鹤藏起来再也不让他看,金屋藏娇,小气鬼一样。
禾乐:“……”
陈如鹤突然严肃起来:“禾乐,你说,配得上他的人,是什么?”
禾乐还在想一些复杂的感情上的事:“什么?”
“他是王。能配得上他的……”不言而喻。
禾乐怔愣。
配得上王的,只能是王。掠夺最顶端最高处的王,只能是最强悍最有野心,执着到骨子里都化不开敲不烂的最疯的痴狂者。
亭中寂静,水面静得无波无澜,水下却好似沉睡着一条潜伏许久蓄势待发的巨龙。准备着掀起腥风血雨。
“殿下!白侧妃……”一个下人冒失地冲进亭子,惊到了两个各怀心事的人。
禾乐一下子抽出来:“怎么?”现在白侧妃的事大多都跟他有关,他每次都成了那个解决问题的人。所以这时他自然而然问出来。
十几岁的少年道:“殿下、先生,白侧妃在您的书房找到了什么,正在大闹。”
陈如鹤皱眉:“说清楚,找到了什么?”
少年带着腼腆:“好像是……女子的小衣。”
禾乐看向陈如鹤:“!”他不知道殿下有女人了?!
陈如鹤站起来,大步朝自己的书房走去。禾乐喜欢瞧热闹,也跟去了。再说这事跟那女子有关,跟他禾乐无关,想到这里他更加用力摇着折扇走去。
远远看到书房,书房内跪了站了几十个婢女,一个衣着不同的白衣的女人在打一个婢女:“是不是你!这是不是你的!”她举着一件白色小衣,怒不可遏:“敢勾引我的人!拖下去!通通拖下去!”
陈如鹤走过去抢下白侧妃手中的东西,顺手塞到自己袖中,面色阴沉地看着白侧妃。白侧妃看着他这种要吃人的表情,吓得退了两步,然后稳住身形,装作在理的样子指着这些婢女,哭诉道:“殿下!您要谁您跟妾说!妾是不能容人的吗!您至于在妾身身边……如此羞辱妾………”她说着说着哭了,仿佛受了极大的羞辱和委屈。
陈如鹤就这样静静看着她,然后抓起她的手腕,用几乎要拧断的力度,狠狠道:“以后,滚远点!”说罢,他将白侧妃拖出去关在外面。屋内婢女都识趣地离开了。
禾乐第一次看到陈如鹤如此生气,也不敢靠近,半晌,也悄悄离去。
陈如鹤在院外静下来后小心翼翼地从袖口中掏出这一片被撕烂的抹胸小衣,这是他那晚在陈如瑟走后在转角找到的,他一眼就认出,这是那个不速之客的衣服,也一眼就发现,这是他的如瑟。
那晚,他捡起那身夜行衣,将碎掉的衣片都尽数收了起来。包括小衣。
陈如鹤看着他的床被翻了一遍,那身夜行衣被翻出来,小衣方才也抓在白侧妃手中,一瞬间拿起花瓶砸向木门。
然后,他被弹开的瓷片划伤了手。
陈如鹤擦干净自己的手,将陈如瑟穿过的小衣放在鼻下轻嗅,慢慢地笑起来:“还好。没沾上别人的味道。”
平日里政事不断的摄政王,如今这副痴情的模样,若是有个属下进来看到,怕都会被吓死。
陈如鹤一个人慢慢地抱住这摊衣服,然后裹着他们和那枚他和陈如瑟一模一样假玉佩,还有陈如瑟的一件腰封、一个他儿时掉落在御花园的香囊、一张他的墨宝、一颗龙袍上的珍珠、一把他曾随手给他的剑,他抱着这些,躺在床底放满陈如瑟儿时、少年、成人的东西的床上,一点又一点磨蹭着他们,像是磨蹭着陈如瑟本人,慢慢睡去。
他从不让人近他的书房,因为这是他最深最压抑的秘密,一旦这里的锁链被放开一个口子,他不敢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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