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察背后袭来一束寒光,亦章旋身后撤,沉下心来,顿步接定式,从腰间抽剑而起。
好似银缎裁出了月露清,竹影斑驳,剑轮摇曳,满目皆是雪色,伴着碎叶和“碾霜”兵刃相接,似有铮铮铃动传竹音。
二人眉目相对,心思俱在对方的招式中。湛如震步挥刀,似翔鹰御空,一记提膝扫刀,朝对方未持剑的左侧斜刺去,遍地竹叶随其刀法而走,扬起数丈高的风帘薄幕。
眼瞅着湛如的刀如电疾驰,霎时刃向翻转,似雷闪般近了,亦章余光瞥见方才歇息的青石,灵机一动,空翻腾身而旋,巧蹬青石,腾升而起,正正好踏“碾霜”刀背而上,一反攻势,利落飘然甚有力,似那弄玉舞绸弹筝响。
借力使力,真乃巧思也。
林湛如未料亦章能跃居其上,倏地抬首,只见那:
木落黄散间,飞身平剑抹云挑,如皎兔逐月云含光,确是白练当空,有万鹤齐鸣之姿。提膝穿剑翻身转,虚步奔走而踏叶,荡荡乎,如千顷碧波遏浪滔。
一招一式无破绽,浅粉束身习武衣着,下有绑袖双护臂,条纹半新不改旧。
好个练家子!
这架势,必是数年一日苦练功。
转臂侧身凌空下,默然穿空挥剑来。与他眼眸暂相接,杏眼脉脉不得语,如昨夜芙蓉初饮露,昼起众芳歇,唯她一枝迎晨独自开。
素颜无妆天然色,神采飞扬,自有峻洁之态。清婉神色含坚毅,眼波灵动,实藏守正之心。
虽是临侧常徘徊,遥望月中人渺渺。
观之愈近,探之则愈不可得。
“你大可不必如此抗拒这婚事,依我看哪,那小姑娘很是和你相匹。”
刀剑交错间,母亲的话语忽而在少年的脑海中回响。
哪知后来陈府遭变,他心生恻隐,誓要护她左右,此刻心境已全然不同了。
她剑招扬起的风凛然而明清,从他的鼻尖拂过,因而看得甚为真切。她的面容、习武身段、武术招式与亦章之母所画的分毫不差,湛如目不暇接,竟一时分神,被亦章勘出了破绽。
哟,这人怎地忽然变成了呆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陈亦章垫步俯身向前,“铛”声骤起,趁剑刃与“碾霜”相接时,蓄力压制,使湛如刀脱其手,复而点穴将其定身,动弹不得。
“林公子既爱操习练武,六个时辰解穴后莫要再追,且速速回府习练吧。”
亦章莞尔一笑,夺玉而走,驾马消失于林间,唯余少年在风起叶落中冠带飘飞,默然失语。
纵使人已远去,他仍能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心跳为谁?是因方才动武使力,呼吸还未平稳?还是因为赏得潇洒武艺,心下叹服?还是因为与她对视一瞬,让他心跳加速?
湛如无暇顾及太多,只任由他的心脏砰砰跳动,让他脸上泛起的阵阵红晕随时间的流逝慢慢消弭。
*
一日后,惠城弥勒寺内,有桩吵闹惹来了陈亦章的目光。
耳闻梵音袅袅,遍地红烛香灰,好一座玲珑宝刹,照鉴四方来者。寺中舍利塔巍然耸立,看不出丝毫曾毁于兵燹的痕迹。平素虽非佛诞之期,弥勒寺香火未绝,依旧有百姓扶老携幼前来参拜。
那主殿前的空地残余鞭炮的碎屑,有几样“过关”的摆设还未撤走。想是一日前承接了别家的排场,闹到了半夜,今儿还未安排人打扫。
那山门处里里外外挤了些人,引得三两百姓在旁议论纷纷,忽听得几声喊叫,心下陡然一惊,皆伸脖张望,不敢上前。
寺院门口,四五个灰青袈裟将一对母女团团围住,另有巫觋方士模样的老人被两三个褐色袈裟拿住,颤颤巍巍,抱头不起。
“施主,贫僧此举也是迫不得已,还望见谅,阿弥陀佛。”为首的和尚手捻珠串,正对面色惊惶的母女,双手合十:
“若是张大人能够高抬贵手,放那些惠城百姓一条生路,也算是功德无量,造得三生慧业哪。”
“老爷的事情实与我们母女无干,若其中有什么误会,还是请示衙门的大人为好。”
那妇人挺身挡在年轻女子面前,身量虽小,却大有临危不惧之意。回望身后的女子,虽有轻裘煖袍加身,面容却已失了血色,不住地发抖。
“那衙门的主簿?惠城谁人不知,那位大人与你们家苏乡绅可是交情匪浅呐。”秃头堆里窜出一混子,短衫面黄,径直朝母女走去:
“虽说你们张老爷靠着收利钱挣了不少的银两,却也不为你们母女俩雇个脚夫抬轿,竟巴巴的走到这寺来,也真是吝啬。”
豆大的老鼠眼时不时往年轻女子身上瞟去。
混子两眼眯缝,细看那年轻女子的腰身,不觉咂嘴咂舌,嘴角弯起奸邪的弧度。
“张小姐一路走来也累了,不如随我去别处歇息一会儿?”
说罢,那贼眉鼠眼滴溜溜地转着,趁那妇女不备,逛到其背后,用脏手朝年轻女子胯部捏了一把,随即迸出笑声。
怒目圆瞪,凤钗微铮,那妇人说时迟那时快,大巴掌呼到了混子脸上,响声之清脆,连殿里的弥勒佛都听得,嘴角翘到九霄云外。
那混子吃痛哎呦叫唤,脸上五官皱成一团,直捂着脸咿呀乱吼。人们只见他口舌翻动,却分辨不出什么话语,一旁灰青、褐色、土黄的袈裟们皆哂笑。
“哪里来的绝门户?青天白日里犯贱,没脸皮!吃够了猪油蒙了心,滚回你老子娘跟前磕头去!”
妇人大声怒喝,嘴里的唾沫星子喷溅到了那混子脸上,发髻间的步摇随着她的表情剧烈晃动。身后的女子眨着眼睛怔住了,根本没想到平日温柔的母亲竟有这般大的能量,用这种姿态挡在她的身前。
如傲然挺立的雪松,任凭八方来风,岿然不动。
女儿平白无故被人调戏,面红耳赤,以帕掩面,正是羞愧难当之时。母亲挺身而出,她顿觉此间恍然若梦,如马失前蹄坠下山崖,但母亲伸出手,稳稳地将自己接住。
“臭婆娘……”獐头鼠目之人咕哝着,龇牙咧嘴,倏地跳起:
“你们都该死!”
“施主且慢!”为首的和尚方欲制止,那混子的巴掌还没甩到妇人脸上,身体却霎时失了魂魄,一动不动地凝滞在原地。
如烧制过半便在炉子里拉出的泥人塑像,定格在了将成却未成之时。
怪事!莫不是中风了?
母亲背后的女儿回过神,挪了身子,于混子眼前晃了晃手,那泥人仍旧未动。
妇人惊魂未定,越过混子向后看去,却见一束袖武者打扮的女子探出脸来,朝她飒然笑道:
“夫人莫慌,已被我定住啦,且让他做两个时辰的哑巴!”
*
昨日,陈亦章正是用同样的法子狠狠地治了她那半路杀出的未婚夫。
两次施展点穴法定身。
一位六个时辰,一位两个时辰。
按照棘手程度分配定身时长。
紧接着,她快马加鞭进了惠城。夜间落雨,赶路不便,便草草在驿站休息了一宿,今早牵马路过弥勒寺,见来去的香客神情各异,全然不似往日神色匆匆的赶趟儿架势,有窃窃私语、袖手旁观者摆出兴趣盎然状,更见几个黄发小儿赤足而奔,径直向那寺去了,便知里头有事发生。
亦章往那山门一瞟,恰巧看到那面黄男子的所作所为,便急栓了马驹,冲上前去,掰开簇簇和尚堆,瞅准了肩部的几处穴位,食指中指并成剑指,攒力猛地一通点,那泥人混子稳当出炉了。
那对母女尚不知作何反应。香炉前,被众位袈裟钳锢住的老人挣脱了束缚,身披道袍趔趄而趋,在亦章面前拱手而跪:
“多谢女侠出手相助!您的大恩大德,老身没齿难忘!”
老人抬首而视,周围香客见他一脸狼狈,苍白的长方脸面,头发凌乱,面门有大块青紫交错,便知这是寺里的和尚们干的好事,人群中渐渐迸出愤愤之声。
看客们尚未来得及指点二三,那冻住的黄脸混子忽地从地上窜起,如飞天的炮仗般腾跃而出,舒展双臂,立地挺身,与被定身之前并无半分差别。
泥人居然活了过来!还说话了!
“我可是练了金钟罩的!你这点小小本事能奈我何?”混子趾高气昂,攒拳直捣亦章的后背,母女二人皆惊起号叫:
“担心身后!”
风声乍停,紫烟凝固。
亦章猛地回身,却发觉那拳离鼻尖仅有半寸近了……
*
数个时辰前,傍晚,无月。
某人在惠城客栈慵懒打盹时,那木窗外雨点连片,若有军鼓隆咚,师尹赫赫布阵行进。百姓均闭户关门,拾掇了白日的行头,躲进小楼自酣眠。任那狂风夹杂骤雨,恣意泼洒于大地,各处枯枝落叶结成团团碎屑,席卷呼啸的山峦,狰狞地撕扯着各家各户的窗棂。
雷声轰隆,店家从睡梦惊起,数道白条闪现在纱帘帷幔上,似要将四尺见方的架子床劈开。
某人熟睡不醒,想是今日太累,头沾枕头便迷蒙地入梦。云层炸开一道惊雷,震得地动山摇,她也只是踢了踢被子,翻个身,若无其事地沉沉睡去。
毕竟,打雷下雨好睡觉嘛。
这边有床有榻,好不舒适。那边凄风苦雨,好不狼狈。
别忘了,某人的未婚夫还困在荒郊野岭。
暴风骤雨里,汗水混着雨水将全身浸湿,与内里的贴身衣物粘黏在一起,沉重不堪。林湛如浑身腰酸背痛,环顾这萧瑟之地,不由叹息。
半个时辰前,他和小黑鬃马勉强找到林间弃用的无人破屋,暂栖身于此。这屋不大,正好能容得下他和他的好伙伴。
自己淋些雨不打紧,只可惜了母亲连夜为他缝制的圆领练武服,衣肩的祥云纹盘金绣早已在瓢泼大雨中失了光泽。
忙将衣袖折上一段再看,幸而袖口里头的傲雪寒梅刺绣未沾湿,颜色鲜艳如昨。指腹摩挲着凹凸不平的纹理,湛如眼前映出母亲含笑的模样。
出发前,他原是那意气风发少年郎,启程未久,却落魄如丧家之犬。
唉,真是自寻烦恼,自贻伊戚,又能怨得了谁?
怨这天?怨这地?怨那位给他点穴的姑娘吗?不能取信于民,是臣子之过。她不信我,是我之过,只恨未能早些与她相遇,同她说清,说不定还有回寰的余地。
他将心声说与小黑鬃听,那马驹似能听懂主人的话,低低嘶叫三两声。
湛如凝望着屋外的雨帘如瀑,观浓稠的水流连缀成条条缟带,伴着重重夜色,已辨不出孰是乌色孰是无色。
林湛如正欲坐地闭目调息,屋前响起的洪声如平地惊雷:
“何人擅闯此地?此乃本奎爷的地盘!”
自贻伊戚:《诗经·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贻伊戚。”比喻自寻烦恼,自招忧患。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母女受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