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照着门板隐隐绰绰现出一个人影。
“嘶,疼。”
林湛如面若桃花,唇色苍白,舔了舔唇边的血珠,麻利地扯下一条布匹,猛按住嘴角。
他半躺在几大袋背囊里,伸不开手脚。
林湛如带的衣裳太多了。
木门移开。一道身影携剑翻栏越进屋内。
林湛如警觉地抬头。
照理说,不该有人这样进来。
陈亦章和林湛如住进了客栈的最里间,最里间的门仅别的房间一半大。
“最隐蔽的就好。”陈亦章挽着林湛如的手,对客栈老板如是说。
二人如同凡俗眷侣,没人想到她一路上如何与未婚夫缠斗撕扯。
陈亦章和林湛如受了伤,身体又泡江水,陈亦章要对她自己和林湛如用药。
这间客栈本是清闲的,因中元节和突变的水情住满了人。
客栈伙计领二人往里走,陈亦章问林湛如簪在喉边为何不躲,林湛如笑答:“我知道你不会。”
陈亦章:“若我真杀了你,你死前可会后悔?”
林湛如摇头:“我是认命的人。”
“我生平最佩服不认命的人。奈何如今,不认命的人要得跟着认命的人走。”
林湛如笑眯眯地补充。
“亦章姑娘同我走吧。”
**
窄窄的屋子堆着大小行囊,中间夹个林湛如,小小的床紧挨窗子和过道。
门极小,陈亦章钻进来,身子如鱼一样灵活。
二人不约而同开口:
“你为什么会带这么多衣服?”
“你怎么开始活蹦乱跳了?”
陈亦章先答话:“颠簸久了,静下来也难。”
林湛如:“行,既静不下来,我陪你玩。”
包裹的表面很滑,林湛如欲起身,一个踉跄跌坐回过道,包裹开了封。
青绿色小瓶露出来,止血益气,驱风消肿。
包裹里是林湛如贺州的轻裘,闵城的练功服,某件相仿的宝蓝劲装现在是陈亦章穿着。
陈亦章揽起袖子:“乖乖坐好。”
宝蓝色劲装合宜男子身段,于陈亦章尺码偏大,色偏淡紫,陈亦章平添一股英气。
林湛如细细看她,遇上陈亦章疑问的眼神,他若有所思,视线虚浮地落到地上。
“好像我自己给自己上药。”
陈亦章怔住了。
明明是给林湛如上药,陈亦章感觉药好像涂在自己伤口上,涩涩地疼。
穿着他的衣服,用着他带来的一切东西。
她大约现在和林湛如很像。
陈亦章:“你别看。”
林湛如嗯的一声,“我闭上眼睛同你说话。”
烛焰噼里啪啦照着二人,陈亦章脸颊热热的。
身体全湿透了,新伤和旧伤叠加,陈亦章其实是伤得最重的。
当林湛如递来一件宝蓝衫,说自己从未穿过,陈亦章念了句真是贵公子,有穿不完的新衣服,一边接过衣裳叠在身后。
衣裳是很软的丝,她拧也拧不断。
沐浴换好衣服,陈亦章捋着湿漉漉的头发走来,她的殷红常服和林湛如的青衫挂在一处,飘飘摇摇,好像全身被人看光了。
陈亦章吃了一惊,林湛如道:“快晒干了。”
过道上的包裹被收进柜子,左右铺了暖炭,收拾得井井有条,陈亦章被热烘烘的室内撞了满怀。
"好暖和。"
陈亦章觉得自己在这里到底是无用武之处了。
地板铺了一层很粗糙的羊绒,陈亦章脱履赤脚踩上去,刺得脚底板生疼,内心暗问谁能睡在这里。
林湛如示意她往床上坐。陈亦章用指腹去触,绒垫极软,软得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样。
林湛如:"姑娘可以歇息了。"
陈亦章久久只念出一个"好"字。
没有任何预兆,她垂眸屈膝,桃红色指甲结成女子恭谦的手势,向林湛如深深施了一个福身礼。
陈亦章往常不得已向他人行礼,总是敷衍着。轻轻的,没有重量。
今天的福身礼却是很重很重。
“姑娘快快请起。毕竟是我冒犯在先,未得同意窥得姑娘玉体,理应是我先赔礼才是。”
林湛如一下子扶住她。
眼睛对眼睛,鼻子对鼻子,林湛如近乎惯性地拦过她的腰肢,把陈亦章圈在离自己很近的距离,好像这样就可以把她所有心事接住。
“我想,我有太多的事要感谢,多谢公子一路上包容我的任性。”
陈亦章低头,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
"包容……我的怯弱。"
林湛如:“这是从何说起呀?”
陈亦章:“我总是在逃避。逃避你,逃避自己的内心。”
“我甚至不愿去了解你,我不愿与你对话,所以一直在逃,总是在意虚无缥缈的东西,幻想能拯救他人,幻想自己被拯救,被所有人理解,被所有人爱,然后把自己束缚住。”
半晌,她说:
“大约我从未爱过武术,也从未爱过自己吧。”
谈及"爱",陈亦章的尾音颤抖,全身红肿的伤口一起战栗,她觉得自己就像桌上的火苗,焰心极冷,却能吞吐上百度炙热的光芒。
无名剑放于枕边,落在她的眼眶,陈亦章惊觉失态。优秀的剑客总是剑不离身,不羁如陈亦章,沐浴上药时也得带于身边。
今日她却忘了。无名剑也忘了它的名字。
陈亦章从未找到自己。
林湛如眸色闪动,他本能要握住她的手,陈亦章的手如游魂一样抽离他的掌心,只留下微凉的温度。
“可是,你已经在和我对话了。"林湛如说,"就在此地,此时此刻。"
林湛如抓住陈亦章的手,牢牢地不放开。游魂的手固然无形,大概要抓住还是有迹可循。
“我能感到你在慢慢接受自己。你正在解开身上的枷锁。"
林湛如的话语舔舐着陈亦章的伤痕。
"你帮助有间山庄的人们,大家都很感激你,独在异乡语言不通,但贺州的情报你也完全了解,虽然是以受伤救鸟为代价……现在只有下一步的动作需要你自己做决定,你应该为自己自豪。"
"一个人要做到包容自己、接受自己是很不容易的。至少现在,你愿意和我敞开心扉。”
林湛如笑着看向她。
在陈亦章的印象里,林湛如这样笑是很美的。
毕竟闵城少年郎。
“慢慢来,我们一切都会好的。”
林湛如把她赤红的指甲放到额前,轻轻靠着,陈亦章感到一阵温热。
林湛如:"其实,我也有不想让你知道的事。"
陈亦章:"什么?快告诉我。"
回到陈亦章受伤玉体横陈之时,林湛如脑海里闪回了那个嫉妒到让他发狂的想法。
——要是陈亦章不会武功就好了。
"我不告诉你。"
林湛如一如往常地笑着,笑容温暖无暇。
**
夜迟了,他们不急着上床。
陈亦章和林湛如围坐在一笼边烤火,脸颊烤的红扑扑的。
陈亦章认真分析自贺州以来的桩桩件件,与林湛如分享诸如母亲云游,金陵明珠的制造者是北夏人、白尊礼亦是北夏人云云。
结论是:金陵明珠来自北夏,具有操纵死者的巫蛊之效,若以血肉为药引,或能使人功力大增。
林湛如:"是很传统的武林法宝。"
陈亦章:"没错,落到坏人手里就要为害一方的那种。"
白尊礼遣她寻珠,必然是知晓金陵明珠的使用方法。
妇人的话、林湛如带来的北夏字典皆印证以上线索。
陈亦章认为自己应为局中重要一环。
她有一些很确凿的推测。
但她不打算现在就告诉林湛如。
至少,等到明天。
"周围皆是天罗地网啊。"陈亦章感叹道。
"那倒也不一定,"林湛如道,"姑娘不想继续,大可一走了之,你已算是林府之人,陈、林二府自可为你掩护。"
陈亦章:"我知道你为我的心,但我还是想继续追查下去。"
"看来我的安慰有作用,"林湛如道,"北夏攻坚在即,军营也在催我,姑娘正好与我同行。"
陈亦章"哦"的一声,打了一个哈欠,挤出几颗泪珠:"有点热。"
她一把脱去外衣,仅留下一件褙子,里头是缀着细长带子的月牙白抹胸。
林湛如:!?
他反观自己,唯穿一件靛青色里衣,任由伤口热热地胀起来,眼睛不知往哪里看。
林湛如忽地和她打趣起来:"看来,姑娘本就是不拘小节之人。"
“反正最后都是要坦诚相见的。”陈亦章大言不惭。
“亦章姑娘,原来在期待着那种事吗?”林湛如的声音高了几个音节。
陈亦章:“你不期待吗?”
林湛如:“我当然会。”
“我只是很好奇。”陈亦章一本正经缓缓道来,“我听闻汉代简帛出土房中术的,还归于养生之类,可见在那时,这是宫廷上下益寿延年的法子。传到现在,就成了家里的《春色满园》《闺帷密事》之类。"
林湛如:“那些册子……你会偷看?”
“我会。”
陈亦章面不改色。
“还是你比较厉害,我是在大婚之前才翻过。”
林湛如耸了耸肩,叹了一口气。
"虽然最后,全闵城人都知道,我们走上了江湖路。"
“所以公子是什么时候有那种想法的?”陈亦章问。
“约莫十一二岁时,大约是和姊妹丫头玩闹的时候。我也只是世俗男子,这没有什么好遮掩的。只是,我尚未经人事。”
林湛如摇着头。
“不然和我试试吧。”
陈亦章褪下褙子,双手坦坦荡荡插在腰间,跪坐在床上,露出有细长带子的月牙白抹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拿出如同毛遂自荐、卞和献玉一般的勇气。
林湛如一时间目瞪口呆,霎时又恢复正襟危坐的样子。
想想是曾经三番五次咬他的陈亦章,这样的举动并不离谱。
林湛如逐渐琢磨出陈亦章的行事逻辑:
感受不到爱,然后开始伤害周围人和她自己。
最后封闭自我。
伤得最深的,永远是陈亦章自己。
幸好,她开始主动开口和他说话,询问他的心意,而不是一走了之。
现在,陈亦章在确认他的爱。抱着把自己身体弄伤的决心。
林湛如听凭自己的心意开口:
“我只是觉得,若我征北夏未归,而姑娘身怀有孕,并不是一件好事。”
林湛如道:“那样太辛苦。”
“而且我现在受伤了,可疼得很呐。”他笑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和嘴角。
“你,认真想过?”
陈亦章问。
“是。”林湛如很郑重其事,“从见到你的那天晚上,我就在想。”
"晚上?就是说,在你夜晚睡前手戏自渎时,想的就是我喽?"
陈亦章滚到床边,抱着被子,笑着指着自己。
这样的姿势,林湛如的视线很容易落到陈亦章的胸前。
她月牙白的抹胸很是朴素,款式也不很新奇,有牡丹花的暗纹,半旧不新,几年前的样式,依她现在的身量是小了很多。
往后可以让府里筹备几件新的给她,林湛如想。
至于尺寸,林湛如早在她昏迷之日就知道了。
林湛如眸子流光暗转,他只低头,脖子红红的,红到整个耳朵。
见他不答,陈亦章叽叽喳喳继续问:"不是我,难道还有旁人?敢问是哪位闺秀小姐,明日我到她那里拜谒贺喜去!"
林湛如拥了上去,张牙舞爪的陈亦章闭了嘴。
"是你,我经常想你。"
后一句话:"睡里梦里都是你。"
林湛如胸膛紧贴着陈亦章的肩膀,一双湿润的眼睛闪着水波。
他紧紧搂住她,用十万分的力气拥着她。
"即使你不和我走,我也一定会带走你,无论用什么方法。"
林湛如往她耳边说话,陈亦章脸色唰的一下红了。
"亦章。"林湛如轻唤她的名字。"你呢?想的是不是我?"
咬耳朵的话,挑动彼此最敏感的神经。
"问了我那么多问题,你也得回答一个。"
"我……"
陈亦章昨晚吃了酒。
林湛如没有吃酒,坐在陈亦章旁边,大约也糊涂地醉了。
话题的冒险程度已经到了十驾凤鸾春恩车都拉不回来的地步。
林湛如:“我们好像聊到了奇怪的话题。“
陈亦章:“好像是……”
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
二人心领神会地拉开一段安全距离。
尝试拉回对话。
陈亦章:"夜深了,炭火还是这般热。"
林湛如:"是新炭,未受潮的。我们的房间这样小,老板怕招待不周,于是给我们不错的炭。"
……
床上的陈亦章说着话,眼神逐渐朦胧。
林湛如宽衣解带,先一步钻进地毯上的被窝。
没有和陈亦章商议,他率先闭上眼睛,没有答话。
没有睡着多久,他感到旁边有熟悉的异动。
林湛如默默睁开双眼。
被窝里冒出另一个脑袋。
陈亦章钻进了他的被窝。
地毯很是粗糙,身子硌得慌,她又怕被林湛如发现,只好躲在他身边蒙着被子不说话。
林湛如能感到她的身体紧绷着,但陈亦章不断说服自己放松下来。
被子窸窣地动着。
被子被轻轻地掀开。
林湛如把陈亦章抱上床,一把将两人揽进被窝里。
他决定睡在她身边。
两人共眠。
多么小的床,狭窄的室内,堪堪容得下一双人间再平凡不过的眷侣。
陈亦章觉得自己这辈子没睡过这么小的床,她无法翻身,林湛如的手臂横过来做她的枕头,脚只能弯着抵住墙壁。
墙上脱漆,裂开的纹路摸起来很像林湛如下巴刺刺的胡须。
连吸入的都是彼此的呼气。
他们只能抱紧彼此。
林湛如脱下凌乱的衣裳,陈亦章的双臂环上他湿黏的脊背,额头轻轻碰了碰林湛如温热的唇,月牙白抹胸的细长带子一下子解开,溶作一滩水。
男人乘势把她放在身下,掀开被子一瞬间是透心的凉,随后,温暖的拥抱和吻席卷陈亦章的全身,热得要死去,再活过来,床有韵律的嘎吱声代替了她细微的喘息和呻.吟。
此夜再也没有分开的机会了。
此后便一直是炽热的,什么举动都是滚烫的,热到伤口结痂,自我摧残的痛楚全部撕开再愈合。
她忽然感到令人窒息的震颤,一阵伤口裂开似的快感,模模糊糊地听到林湛如咬着她的耳垂说:"别分心。"
这句强硬冷酷的命令,疼得她去咬他,让他的伤口流了血。
林湛如沉默了。
然后是一句熟悉的、近乎痛苦哀求般的:"别走。"
她不会走的,至少不是现在。
陈亦章桃红的指甲抚过林湛如的脸颊,到他的喉咙深处,去触及男子的下半身。
林湛如眼底泛着水汽,连她胸口的亲吻都漫着湿漉漉的蒸气。
二人缠斗般的战栗后,陈亦章桃红指甲变成赤红色。
是能抚摸很多东西的、成熟的赤红色。
之后便翻来覆去,滚入更猛烈、更温柔的身体交叠和抚摸。
……
他们以前只知道彼此手指的触感,熟悉刀剑的铁锈气息,是宛若青梅竹马一样的青涩感情。
现在知道了大腿根部的印记,腹部的湿热起伏,含在嘴里的唇珠,探索到彼此更多、更多的地方。
陈亦章笑着落泪,此夜过后,他们大约离凡俗夫妻只差最后一步。
可相看两厌的已育夫妇都不会做到他们这种地步。
甚至是最亲密的互相爱抚之时,一方只要稍不注意,另一方就要滚下床去。
所以他们一直紧紧抱紧彼此。
他们相信只要拥抱就能心灵互通。
算不算是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被命运推着进了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被轻轻拥入林湛如的臂弯,陈亦章无暇去想。
她接受这份感情。
她接受命运。
梦中,她窥见自己香甜的微笑。
有些很重要的话,还是等到明天再告诉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