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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亦章不红妆 第10章 有间山庄

作者:东木十 分类:古典架空 更新时间:2024-08-02 04:27:16 来源:文学城

亦章哪能料及,不到半日,她眼中那鲜红幻影已成真。

关于溪水变红一事,县中左右邻里皆言,大抵是绿珠左右攀附权贵,那些纨绔子弟齐齐争她一人,更有甚者愿捧以千金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最终争执不下,爱而生恨,反将其害死,血流到了垂榕县东边的小溪里。

只是至今未见尸首,还无定论。

有多情者题:一朝花颜留不住,看尽离合悲欢。泪成血,溪水默默,无语东流去。

在烟花巷弄,风月欢乐之地,这并不是件罕事。往常便有女子与王孙公子偶有争执,有些磕了碰了,投水而亡,因此时间久了,也无人在意。

故在茶余饭后,有好事者调侃:

不过是烂屁股的家伙们生疮生脓,半夜三更醉酒拉屎拉进溪里去了!

难不成还是隔壁开脂粉铺的王九妈倒朱砂膏染的么?

此类事情的收尾,往往是与这些女子有过交往的权贵向鸨母道声节哀,流几滴狐狸泪水,为女子的白事略献薄金以表心意,这些银钱自然流进了鸨母笑嘻嘻的口袋里。

醉花楼往来无贫贱,酒楼常客皆是本地的财阀官宦,谁又得罪得起呢?醉花楼故将绿珠失踪一事压下。

启宣帝文兆怡身为女帝,处初登基时曾欲大刀阔斧整改青楼瓦舍,欲将这等积俗流弊斩草除根。

奈何上行下不效,皇帝的宝座还未坐稳,林序一派党锢已使她焦头烂额,故而暂把此事放下,专心于对抗朝野异党,这便给经营歌坊瓦舍之徒有了可乘之机,更给饕餮之客增添了不少谈资。

可不是,此处有一帮酒徒食客正共举匏樽,于那烟波缥缈、岸芷汀兰的江滨官邸谈论绿珠之事。

“可惜了那绿珠小娘子,倾国倾城,却走得那样早,唉。”一食客摇头叹息。

“听说数百年前有地方商贾石崇建金谷园,金屋藏娇,收了三千佳丽,其中有个美人也是叫绿珠,不知怎的,最后红颜薄命,香魂飘散。想必今日这绿珠姑娘是承了古人的运。哎呀,可见小孩取名不能与古人同。不然略有个命薄福浅的,压不住先人的运,白白葬送了性命。”另一食客接话道。

“照这么说来,合该她命中当有此劫,兄台果然慧眼,这样一来诸事也就说得通了。”

“哈哈哈,承让,承让。”

二食客推杯换盏,这般那般,你来我往,热闹非常。

“官人唤的可是奴家?”

冷不丁的一句话从耳旁窜出,听得那二食客面色煞白,僵坐不动,手执铜觚滑落掌中虎口,整杯佳酿尽溅落地面。

往日软语温存,顷刻间变身寒光利剑,直刺座上客心口。一女子缓步下楼,袅袅娜娜,把盏斟酒,娴熟从容。

见其容,满座皆惊。

其梦邪?其真邪?

*

垂榕县的余波似乎蔓延不及江渚。

亦章已纵苇叶,乘舟北上,目的地乃是贺州口岸。

她但见水天相接,浩浩渺渺,殊不知‘有间山庄’就在不远处。

在那里,她将与意料之外的人再会。

过了贺州地界,费上几十里的脚程,便能抵达隋州青城——北夏边界之所在,初谷和尚说过,当初偷盗金陵明珠的僧人很可能与青城水云寺有关。

亦章坐在船尾举目环视,但见:

正午过后,澄江一片赤红,好似哪吒的混天绫降落于此。

往下看去,江面异常清澈,好似那卷帘大将掷下的护心镜。

亦章暗想,怕不是有神魔鬼怪游荡烟波之上,逐水草而居,也未可知。

“怪事!怕不是闹鬼了?”船夫停棹,惊奇地叫道。

“怎的了?”亦章忙问那船夫。

“天边见红,水波不兴,是要有大风浪了。”船夫指天而叹。

“不行,这般蹉跎不前,恐误了行程。师傅,您还要多少铜板?我这边只管求您快些,劳烦再前进些吧。”亦章不耐烦道。

“使不得,使不得!再给一吊钱也不中用。后面几艘船也要靠岸了,小姐,你既心急,不如你来掌舵吧。”

陈亦章无可奈何,只得随船夫举棹回桨,随着水流往岸边去了。

“您呐,是千金大小姐,足不出户,不知这水上的买卖难做!都是靠老天吃饭,雨打风吹倒也罢了,这水情也是能违的么?逢着大晴天,能捕鱼,能送客,家里宽裕些;若遇上打雷暴风,有些逞强好赌的,腆着性子在阴沟里翻了船,一家老小喝西北风!最后家破人亡,典妻卖子的,哪里讨理去?”

这番话听得亦章心里发慌。

素日里,她做事做人固执己见,纵是母亲斥责几句,她也不为所动。

但今日她瞅见船夫面色忧虑,便不再说话。

烈日照得船夫汗流浃背,脸上皲裂的纹路,似那嚼不烂的树皮、破败的衰草,倒是与亦章还算白皙的手臂形成了无声的对比。陈府内,母亲可是为她在庭院专门建了带遮蓬的习武台。

同处一叶扁舟,似有什么难言的世间隐疾横亘在他们之间,看不见,摸不着。

亦章觉着,这层隔膜,在她与那醉花楼女子对视之时,也依稀窥见得。

“你莫恼,前面有个停泊的去处,叫做‘有间山庄’,坐庄的主人还算热情良善,时不时会招待些粮食瓜果,你若嫌岸上无聊,可去里面坐坐。”

船靠了岸,但离岸边还有个大大的豁口沟壑。

船夫趟身跨在岸边石缝与浮舟的间隙,向亦章伸出手:

“小心些。”

那是粗粝的、发黄的手,布满皱纹、斑点,甚至还有些丑陋,这双手拿得起锄头、镐头,被渔网勒过,被鱼钩划伤过。从平头百姓世俗审美的观点出发,这手一点儿也不好看。

不好看,但自有用。

亦章一只手握住船夫的手,另一只手搭在船夫的肩上,稳步跳过沟渠。

船夫披蓑戴笠,径往岸上野草稀疏处去,亦章紧随其后。

那江面果然酝酿着风浪前夕的平静,涨潮时分,水纹愈发缭乱。岸上别有一股葱葱茏茏的生气冒出来,远处,“有间山庄”四个大字悬浮檐下,门口贴着两对火红的楹联,刻着俞朝通制“长乐未央”的瓦砖上冒出几缕袅袅炊烟,不愧为“水上仙居”。

嗬,看着好歹是个齐整人家,虽说咱们略略算是个乞食的,可也不能让人看笑话。

亦章打起精神,整顿直裰,挽起窄袖,将青丝散下,口衔编发红绳,扎起利落的高马尾,随那船夫走入悬着“有间山庄”匾额的江滨府邸。

院外果真宽敞,竹柏漫草,俨然是一个清幽之境,而院内的情况迥乎不同:

贩夫走卒、行者游僧等三教九流,形状不一,四仰八叉,错落着填塞在院内,也有穿着蓑衣渔笠的船夫,兼有家眷女室,她们穿着花布袄,用竹篾编就的玉米色斗笠,看似怯生生而疲惫的目光中透露出质朴粗野的气质。

剩下的便是些蓬头童稚,四处吵闹,赤足乱窜。

可怜这些拖家带口的,估摸着也是见水情不对,被迫中止行程,滞留在此。

现下无处可去,亦章顾不上那些礼节,随那船夫席地而坐,悄无声息地融入买卖行者的行列,品茶食果,瞌睡打坐,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又有三三两两过客至院内休憩。

其中一人身披墨色长袍,兜帽内闪出一抹荔枝红,灿灿地透出着微弱的光点,似那流萤扑扇,梅间漏雪,属实与这狼狈的光景格格不入。那人的目光拂至亦章的马尾绳结,有意无意停驻了片刻。

他的目光如鸟雀栖枝,悄悄地,轻啄在亦章的脸颊。

亦章心下生疑,怪道这如蓝田玉般温润的气场是从哪里来的,还未得及与那人对视,那庭上的洪亮人声将喧闹的庭院瞬间定格:

“各位,承蒙娄庄主厚爱,老朽刚制得了件新奇的物什。”院内嘈切人声暂歇,一位赤眉宽袍之人步履带风,巍巍然立于阶前,“娄庄主在内庭会客,想要邀有缘人玩赏。”

“今日,若有谁能接下药师这一掌,我‘有间山庄’奉他为座上宾。”赤眉客旁走出一中年仕宦模样的人,锦衣绣袍,大腹便便。

亦章见船夫眼神一动,便知此人是这‘有间山庄’的主人,也是那赤眉药师的雇主。

“不知今日,哪位贵客有缘同庄主鉴宝。”赤眉客环视庭院,目中却徒留虚空。亦章见状,心下一寒,忖度道:

此人内功深厚,是个不好惹的。

“咱们田里的生意没得糊口,水上的买卖又难做,多亏庄主照拂帮衬,免了许多麻烦,今日当一试。”

东边雕花抄廊旁,衣衫褴褛的乌泱泱人群中,冒出个精壮汉子,摘笠卸背篓,露出光溜溜的寸头。

亦章觉得,这汉子和载她的船夫有同样的气息——

独属于这块土地上,铁犁牛耕、晨理荒秽、带月荷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那种泥土的气息,哦,还兼有些江水里鱼虾的腥味儿。

可惜,这家伙不是那药师的对手。

“洒家也好久没有活络筋骨咯。”

西边绣墩上,站起一披发文身的行脚客——

此人必是阴曹地府里摸爬滚打几次,在那判官崔珏的生死簿上留了名姓的,那脸上黥刑遍布,这旧日的被功曹缉拿的劣径条条道道,看得人怵目惊心,亦章和船夫不约而同倒吸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往来白丁中也有此等屡犯重刑之客,作奸犯科之辈。不过,若是此人,或许可与药师较量较量。

不知此人来历是何,我们且称他为重刑犯。

“请!——”

比试开始,亦章振作精神,耸肩而视。

重刑犯挥舞着流星大锤扫过一片空地,振臂高呼,哼哧哼哧举过头顶,便往药师面上挥去。亦章瞧着这三招两式,便知这厮是个激不得的,脑海中瞬间推翻了先前给此人的评价。

围观人等见其攻势凶狠非常,皆惊呼,独独药师闲庭信步,衣袂飘影似无踪。

未见这赤眉药师有什么躲闪的架势,光见那后院炉灶里升起的炊烟被风吹得断断续续,与那铁锤击打的频率里应外合,回过神来,重刑犯的铁锤三招两式皆扑空了。

外头看着轰轰烈烈,内里却是个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空架子。

还没挨过一炷香的片刻,重刑犯倒地不起,院内掀起一阵浪潮,倒比外头湍急的水势还大,他臂膀环绕的蟠龙刺青威风不再,蜷缩成马陆模样的千足虫,畏畏缩缩地四散爬走。

院内众人噤声不言,庄主喜上眉梢,鼓掌笑道:“好好好,果真精彩!药师果真神勇!”

“下一位——”

寸头汉子上场。

大伙儿的目光齐刷刷盯在他的身上。

亦章见他身板较宫中力士稍显薄弱,不自觉为他捏了把汗。

豁,居然是个使棍的。

那汉子打西边的门帘处掣棍冲来,棍式先缓后急,上上下下,如雨点般朝那药师的全身攻去。风乍起,这药师在丹田处囤积内力,轻挑赤眉,双目凝神,一掌直往那汉子左胸上运气拍去。

寸头汉子拧身就躲,药师的一掌流过中庭,空荡荡地打在门柱上,白白的圆柱裂开了几道豁口。

“田间地头,劳作之余,小人倒也学了些武艺。承让,承让。”那寸头汉子收棍笑道。

居然还有两下子。亦章在旁观战,暗暗称赞。妇孺皆露出了赞叹的眼神,先前缄默的孩童们眉飞色舞,欢腾庆祝起来。

“住手啊!”

喜悦之声未歇,惊慌之音又起。药师一呼掌,将那汉子打倒在地,汉子的布衣即刻现出道道血痕,像被山野大虫的利爪抓挠过。只这还未完,药师横眉怒视,对着那汉子的胸口正中——

最要紧的膻中穴,劈掌当胸就打。

糟糕,若这一掌击中,这人恐有性命之虞!

众人惊呼之间,亦章垫步向前,如白鹭凫水,直追那掌去……

如此实力悬殊,她,能否挡下那一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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