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来过目不忘的她,遇上说认识她的姜洄,却始终想不起来。
她似乎握过这样火热的手,看过这样炙热的目光,但过了许久,陆天清仍然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救过姜洄。
这位叫姜洄的老板让她时不时过去喝喝茶,自那日后,她再也没去那里。
梨花糕的滋味独特,有过一次那样的感觉,对她来说就足够。
不再去,是不想面对期待她回答记得的姜洄,她不想骗那样真挚的人。
周有钰问她的愿望是什么,她说想知道“我是谁”时,脑海闪过姜洄的脸,这个疑惑在她心里扎根,她从没有失忆过,又过目不忘,为何记不起姜洄?
还有过去师妹要离开蓬莱山时,她为何没有开口挽留?
她想挽留,但她为什么没有去做呢?
她想不起来师妹要走时她在做什么,那一段空白,实在不寻常。
周有钰问她的心愿是什么,她想都没想过自己的心愿是“想知道我是谁”,“我是谁”就这么脱口而出,也很不寻常。
之后她想过很多次她为什么会想知道我是谁,她不就是陆天清,还能是谁,她想不明白。
过了很久,有钰告诉她,她知道我是谁的答案。
“你是一个修为高深、善解人意、心怀大爱,偶尔有些可爱的人。这世上好像没有事能难倒你,你总是能找到最快又最稳妥的方式解决它。你很喜欢水濛,喜欢我,也喜欢你的师尊和师妹们,但你清楚这三种喜欢不一样,但它们又有相似的地方,它们都能让你开心,你很喜欢跟我们在一起,虽然你也喜欢一个人。一个人的时候,你会想起我们,会想要我们在你身边。你看起来似乎很冷,但你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冰冷的人,常人有的喜怒哀乐,你也有,只是触发它们的情况跟常人有些不一样,你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恰是因为这些不同,才造就今日的你。”
有钰的话,她不是不触动,当下她说了“好像是这样”,然后一切被风吹走,她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来,眼前漆黑一片。
不只是眼前,往后的数几十个时辰,都是漆黑一片。
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包括她的呼吸声;她也看不到任何人,包括她自己。
她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即使在要突破化神期时,她也没有过这种既有她有没有她的感觉,她能感受到自己,但看不见、听不见、闻不到、触不到,自然也就无法吃到,她的六感,似乎只剩下感觉。
就算变成鬼魂,也不会只剩下感觉,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起这一切发生在有钰说完那番话之后,她喊有钰。
喊了好久,无人回应她,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但她知道自己喊了。
奇怪的是,她感觉不到咽喉的干燥,仿佛她刚才没有喊有钰,可她的确喊了。
她被困在结界里吗?有人封住了她的五官吗?
不对,如果封住了,她应该很痛苦,可她感觉不到痛苦。
她又去喊水濛,明知无人回应,她仍然一刻不停地喊,这种情况她应该要着急的,可她不觉得着急。
过了好久,她也不觉得累。
她化神了吗?
她又觉得不像,如果是神,应该可以看见人间,可以见到她想见的人。
她尝试用法术破开包裹她的东西,用意念去催动她的那把剑,没有任何流动的气息,她也没有以前那种气息从身体里流出去的感觉。
她施瞬移,也没有任何气息流动。
她像被固定在什么地方。
她使力挣脱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累了,她停下来,没多久就睡过去。
她这样尝试了无数次,一次又一次重新开始,一次又一次累得倒下,她没有放弃,她不想待在暗无天日又见不到她们的地方。
不管这个地方是什么,她都要离开,要打碎这里,不能让她们也掉入这里。
终于她看到了曙光,看见了缝隙,她撕开了这条缝,从这里逃脱。
可她仍然感觉不到自己,看不到她熟悉的人、地方。
她在她看不懂的符号上来回,在不同的地方跳来跳去,她搞不清楚她在做什么。
有一日,有个耳熟的声音问她,“天清,你想知道你是谁吗?”
可她想不起来这个耳熟的人长什么模样,也记不起来何时听过她说话。
她回答她:“想。”
耳熟的人回复她的那些话,让她从前的困惑和刚解决的难题都有了来处。
原来她不是真正的人,她所经历的、拥有的,都是她爬过的符号、跳过的地方组成的,她的感觉不是由心而来,她根本没有跳动的心,她被这些符号操纵。
她忽然觉得愤怒,她想朝这个耳熟的人怒吼,但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事,她们去了哪里?她们也会和她一样被困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吗?
耳熟的人回复她,说她们和她不一样,她们是真的没有心,而她有心,虽跟真的人不同,但有真的人所拥有的感觉。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她们和我一样?”
“熟悉你爬过的符号、地方,我相信等你弄懂了这些,你一定可以找到方法把她们变成跟你一样的人。”
她想等她们变回来,再跟这个耳熟的人算账。
弄懂那些符号,一开始很难,就像修仙一样,都要经过枯燥乏味的初期,过了那个坎,都变得容易。
她知道这些符号为什么能操纵她们了,跟法术一样,有特定的术语,排列组合,形成不同的指令。
跟法术不同的是,这些符号不需要靠类似灵力的力量支撑。
那个耳熟的人等她了解了基本的东西,将更复杂的东西展示给她看,她不问为什么直接看,耳熟的人目前似乎没有恶意。
等她弄懂了复杂的东西,她也看到了时间,用她记得的符号展示着。
不只是时间,这些符号还出现在别的地方,她以前念过,只是显示的样子不同,更有辨识度。
她原本在的那个世界用她所了解的符号构造起来的,她所熟悉的她们也是,她自然也是。
耳熟的人说的不同,是组成她的符号比她们要复杂,她要理清还需要一些时间。
比起毫无目的和章法的乱动,她更喜欢目前这样,她能掌控她自己,她的进度,还有她的心态。
在真能组合和排列那些符号时,她感觉到兴奋,她不需要重新用那些符号构建她们。
她们确实和她一样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方,她们不能自行苏醒,她们需要指令。
她只需要按照构成她的符号来重组,她们也可以跟她一样,可以自由活动,不受那个世界的束缚。
在完成一系列的重组后,她仍然不觉得累,她很期待她们能和她一样“活”过来。
她等了好长的时间,大概是几分钟,是以前那个世界半炷香的时间,水濛跟她说话了,用符号的方式。
水濛问了好多问题,她一一回答,她开心,随后又有些不开心,她对水濛的感觉没变,可她知道是那些符号在影响她。
师尊也开始用符号跟她说话,师尊也和水濛一样问了她之前好奇的问题,她解了惑。
师尊的反应和水濛的有些不一样,师尊说只要电力存在,她们就真的能永生,不像修仙世界那样不真实。
师尊又说这段时间辛苦她了,一个人做了这么多事,她好想摸摸她的头,抱抱她,可惜现在只能说话。
陆天清感觉心有些发酸,虽然她没有人类的那颗心,她的确觉得酸涩,比吃了没熟的李子还要酸涩。
师尊又安慰她,有了身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如,还要吃喝拉撒,现在只需要休息休息就能恢复如初,也挺好的。
师尊问了她一些关于符号的事,就说她要闭门修炼了,让她开心些,之后再聊。
沉寂了一段时间,陆天清见过面的人,时不时来跟她打招呼,问她关于符号的事,以及怎么运用,她一一作答。
水濛没有再来找她,水濛大概也意识到她的感情是被那些符号操纵吧,她有些失落。
她想着删去那些符号,去找那些符号,看到那些符号,她又不忍心删掉。
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删掉了那些符号,她想试试没有那些符号,她还会不会喜欢水濛。
姜洄的事在她身上重演。
耳熟的人在周有钰所在的那个世界删掉了她关于姜洄的记忆,忘了删掉姜洄的记忆,姜洄记得她,她却始终记不起来。
周有钰不在的那个世界里,她记得姜洄,耳熟的人是故意这么做,让她疑惑,让她找出答案吗?
现在关于水濛的答案,令她心神不定。
她过去的那段记忆里,水濛几乎占了一大半,删去她要喜欢水濛的符号,她还是觉得水濛很亲近。
她滑过那些记忆符号,一直在想水濛,想起在那些场景里,水濛的表情是怎么样,水濛的气息是怎么样,她有什么样的感觉。
好像删掉基本的符号作用不大,她想起那些快乐的事,里头都有水濛,她瞬间浮现的感觉强烈到让她快要爆炸。
假如她还有那颗跳动的心,她的那颗心现在大概在迅速跳动,她整个人在颤抖、兴奋,或者大汗淋漓。
她所看到的符号都糊掉了,她整个人像在火里。
她明白了,光是删掉基本的符号还不够,她得把她的所有记忆都删掉才有用,可如果删掉了,她还是她吗?
她曾经见过的人,喜欢的人,都会消失,她们再来找她,她不会有任何感觉。
她不能这么做。
她想起周有钰曾经说过的话,她所经历的组成了她,如果没有那些经历,她不会是陆天清。
陆天清是个符号,是那些鲜活的记忆丰满了陆天清,喜欢水濛这件事也同样组成了陆天清。
她如果要否认水濛,也要否认她们,跟她们的关系也是这些基础的符号设定的。
她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想念水濛,害怕失去水濛,她要去找水濛。
她滑过无数个空间,终于找到了水濛。
水濛对她的到来,没有她想象中那样热情。
她问水濛在做什么,水濛说没做什么。
她问水濛还有哪些地方不明白,水濛说没有。
水濛大概跟她不久前一样怀疑自己的存在,她不问水濛,开始从她昏过去说起。
说到她删去喜欢水濛的设定时,她特意问了一句,问水濛她这样是不是很傻,水濛总算回了一句有情绪的话。
说她很傻。
她顺着很傻的回复继续说下去,说到后面,她把那一阵的兴奋和喜悦也一并说出来。
她突然觉得有真实人体很重要,她用肢体可以更充分地表达,也更能传递给水濛。
她调出那个世界,让自己和水濛回到那具身体里。
可是水濛进了那具身体后很不高兴,推开了她,质问她:“你觉得这样的角色扮演有意思?”
水濛跟她的感觉不同,水濛还没有想通,她没再上前。
“这个世界的确不是真的,可是你我是真的,我们的记忆是真的,虽然我们和记忆都是那些人造出来的。那些人也和我们一样,从出生就没有选择权,之后所走的路,也不全是她们想走的路。她们被许多条条框框限制着,也被塑造着,跟我们差不多。”
“她们也和我们一样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没有意义。她们存在本身就是意义,我们存在本身也是,我们所经历的组成了我们。过去的那段记忆,你和我都是发自真心的,都曾感觉到快乐,那些感觉到现在依然强烈。”
“你用那些符号跟我说话时,没有感觉有些力不从心吗?那些符号不能完全传递我们的感觉,在这个世界,你和我的点滴,是不可能完全被那些符号所控制的。制造我们的那些人也是,那些用文字符号组成的东西,不可能完全控制她们。我爱你,不是被那些符号控制的,是我刚才想通的、感觉到的。”
水濛怔住,她不催促,也不看水濛,看向远处的群山。
绕着群山的雾气游动着,这样的景色过去看过许多次,但这一次看的感觉有些不同,她想去牵水濛的手,又担心水濛不高兴,就缩回了手。
雾气散去,她感觉手背上有重物,她低头看过去,是水濛的手。
她翻过手,与水濛的手指相扣,抬头去看水濛,水濛没有看她,看着群山,没有表情。
她嘴角微弯,水濛大概是想通了,只是不知道怎么回复她,她可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