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
“小露露,你走快点,我得去办席那儿找我奶要钱,我半个月生活费还没着落呢。”14岁的董敏穿着红布裙子一路小跑着,镇上街道铺着的红砖被日积月累碾得坑坑洼洼,从田里带来的土扬在她小腿上,让她像只灰扑扑的红蝴蝶。
陈月露一手各拉着一只行李包,行李包是从董敏奶奶从村里集上买的,有轮子和收缩拉杆儿,承东西的部分是灰蓝色的劣质布包。董敏想要那种方方正正又洋气的行李箱,但她只得到了这个,在返校的路上她从来不碰这个行李包,都让陈月露帮她拉。
14岁的陈月露个子还不足1米55,身边的同龄人已经长到1米6以上了,她长了一张非常乖的脸,齐刘海,头发别耳朵后,看上去像个娃娃。听到董敏催促,陈月露没说什么,把肩上快滑落的大书包重新背好,拉着行李包使劲儿往前冲了好几步,轮子在突出的砖道上咯噔咯噔得快了许多。
她俩一路走到了镇上的一个饭店。
“谁家结婚?这真好看。”董敏左右看看,饭店外头铺了一条长长的红地毯,气球扎成了拱门在风里晃晃,红地毯两边堆满了搭配漂亮的花束,地上是亮晶晶的彩带和花瓣。
董敏提着裙子从红毯上走来走去。
“是这儿?”陈月露疑惑地问。
董敏停住脚,也不确定地转头往里面看,“我妈说就是这儿啊~”
俩人扒着门探头往人群里瞅,里面喜宴摆了有十几桌,菜还没上,有人坐着,有人往桌与桌间溜达,有人站起来往中央瞅,最中央是一个台子,上面堆满了鲜花,有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正站在台子底下调整婚纱,旁边一个套在西装里的男人一脸都是笑。
董敏光顾着看那个穿婚纱的女人,又一次忘了正事。
陈月露却锲而不舍地目光巡视下,终于从人群里看见了董敏的奶奶。
“你们俩可以进去啊~”一个男声忽然从陈月露的头上响起来。
是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陈月露抬头,一个大概十四五岁的男孩站在她身后,他长得高,接近1米73,皮肤健康匀称的小麦色,下颌线很清晰,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和合身的西装裤子,胸口别着一朵胸花。
董敏看着男孩,嘴张了张又合上,挠了挠头,最后戳了陈月露一下。
陈月露知道,她这是紧张说不出话。
“我们俩找人。”陈月露假装镇定地说,为了增强说服力,一指屋里面人群的方向,又一指董敏,“那个是她奶奶。”
“嗯,进来吧。”男孩先跨进门。陈月露拽着董敏往里走,走着没两步,男孩顿住,扭过头看了眼陈月露,他绕到陈月露身边,一手把她手里的大行李包给提溜起来,“我给你拿。”
陈月露有点不好意思,董敏却先红了脸。俩女孩跟在男孩身边,磨磨蹭蹭地走到董敏奶奶那桌。
“奶!”董敏一下扒在奶奶肩膀上,“我下个月生活费还没给呐~”
董敏奶奶一拍她的爪子,“吃了饭给你,多给你攥会儿你都得丢。这座位正好少个人,你吃了席再走。”奶奶先把董敏按到自己旁边座位,又寻摸四周。
男孩把董敏的行李包放在地上,看了一眼乖乖站着的陈月露,转身从后厅端出来一把塑料凳子,摆在董敏旁边。董敏奶奶边冲男孩点点头边拽陈月露,“谢谢哈,俩小孩,吃得不多。”于是陈月露也被按在饭桌边上。
陈月露看了一眼男孩,也小声说了一声谢谢。
以为男孩没听到,没想到对方却笑了。
“跟小猫儿似的。”
男孩说完就走了。
董敏目光也随着他的身影溜走,直到没入人群里才收回来,“身板挺端正。”她评价道。
忽然董敏一捅陈月露,垂下头极小声说:“怎么她也在啊?”
陈月露抬头才发现桌子对面是同学马玲玲,她像电视开机一样,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迟钝钝地抬起手朝着马玲玲的方向晃了晃,“嘿!”
这引得董敏在桌子底下连番捅她。
陈月露没办法既顾及社交礼仪又照顾朋友的感受,于是硬着头皮按下董敏的手,继续跟马玲玲打招呼,“巧啊。”
马玲玲面色冰冷冷的,今天她头发明显洗过,没有像之前一样打绺儿,垂直下来,十分乌黑,她皮肤黝黑,眼睛狭长,细长的手指捏着一把荧光色的玻璃丝,现在非常流行用这个编手链,她手腕上已经带了四条,花样繁复,五颜六色。她一张嘴,发出呼啸的痰声,她往地上吐了一口,才和陈月露惜字如金地说了一个字,“巧。”
声音粗得乌鸦嗓一样。
董敏也只好干巴巴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然后她又低下声埋怨陈月露,“就你讲礼貌,你明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她。”
陈月露什么也没说。
马玲玲身边是她奶奶王桂英,叼着一个长杆儿的烟,吧唧吧唧地抽着,烟熏得旁边大婶一直挥手,王桂英浑不在意。
“少抽点,桂英,你家玲玲不是哮喘吗?”董敏奶奶隔着桌子对王桂英说。
“我马家的孙女,哪儿那么娇气。她受不了她会躲远点,我不抽一口提精神,下午的农活咋干?”也是一口哑嗓子。
“这把岁数,你还下地呐?今年包了几亩种?”
王桂英伸开两只手,把十根手指都露出来,吧唧两口烟,“十亩。”
“可把你厉害得,一把老骨头了这不累死?”董敏奶奶扔过去几个花生。
“老的是你,我可不老。”王桂英捡起花生一碾,直接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面容显出一股粗糙的活力。
男孩走过来往每张桌子散烟和喜糖,来到这张都是女人的桌子边,看了一眼王桂英,放了几只散烟在桌上,路过陈月露和董敏,又多给俩人抓了一把喜糖堆在她们面前。陈月露看着他散完烟和喜糖,走到台子边的穿婚纱女人的边儿上,他给女人整了整后面的裙摆,然后接过一支捧花,等待仪式进行。
男孩一走远,桌子上八卦就开始了。
“一个二婚家庭搞这么大阵势,啧,这女的不是好搞的。”邻桌一个婆婆说。
“那也是老张愿意,老张不也是二婚,俩人一人带个孩子,一块儿过日子不挺好?”
“话也看怎么说,要是真能踏实过也行。你们想,这女的长得这么漂亮,打扮也时髦,还说普通话,干嘛嫁咱们镇上?来历不清不楚的。”
“女人带的那个孩子,不刚瞅着了,人小伙子精神有礼貌的,女人教养的不错。兴许是个好人?”
“要是好人,这条件嫁老张图啥,图他魅力大?”
人们看看台子边干巴巴的老张,齐齐笑了。
菜一上,没有人再说话,所有人开始伸筷子暗戳戳抢着夹菜,嘴被肘子肉塞住,任何八卦猜忌都被堵在嗓子眼里。
仪式开始了,场面一团和平。
董敏奶奶一人给俩孩子碗里撕扒了两大块鸡肉。董敏一边吃一边回头望,台子上女人和老张在一个业余司仪的吆喝下喝起了交杯酒,董敏看得津津有味。陈月露只是安安静静地吃,她偶尔转头看一眼,那个男孩一手拎着花望向台上,他眉毛很浓,眼睛不大不小,笑着露出整齐的白牙,眼神亮晶晶的,头发竖立来,看上去意气飞扬。最后交换戒指后,他非常踊跃地鼓起掌,衷心地祝愿台上他的妈妈再婚快乐。
仪式很简陋,到最后,男孩终于走上台,老张牵着四岁的女儿,簇拥着中间的女主角,拍了一张家庭合影。
吃完席,人们快速地散了场,现在是收麦子的季节,人们着急下田干农活。董敏奶奶和俩小孩跟着人群走出来,在墙根下面,董敏奶奶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手绢,一层层剥开,露出一沓零碎票子,数了200块钱递给了董敏。董敏想撒娇多要,董敏奶奶没给她机会,给完钱就转身追着王桂英去赶回村的公交了。
董敏领了钱,直接塞进陈月露背着的书包里。
“这么多钱,你自己保管吧,放我这儿责任太重大了。”陈月露说。
“就这么一段路了,到了学校你就给我。”董敏剥开糖放嘴里含混地说,蹦跳着已经走出快四五米外。
陈月露叹口气,认命般继续拖着董敏的行李包往前走,而没走几步,行李包脆弱的轮子在砖头上发出咔噔一声,断了。
陈月露抬头,董敏已经拐弯不见了人影。
陈月露把那个重重的行李包往前拽了拽,又试着拎了拎,气叹得更沉重。
“我帮你拎。”字正腔圆的男声又从陈月露头顶上响起,陈月露扭头,是婚宴上的男孩,已经换了一身便装,深蓝色T恤和黑色裤子,白色板鞋,单肩背着一个黑色书包。
没等陈月露回答,他直接提起她手里坏掉的行李包,快步往前走。
陈月露红着脸赶紧跟上去,沉默跟着走了两步,她硬着头皮寒暄:“你……你们家婚礼就完了?”
男孩点点头,“好多流程都省了,后面我妈也不让我帮忙了,打发我去一中报道。”
“你也是我们学校学生啊~”
“怎么,不像?”男孩侧着目光看她。
“那你读几年级?”陈月露反客为主问。
“初二。”
“啊,我也初二。”
“这个‘啊’是什么意思。”男孩提了提嘴角,嘴角漾出细细的笑纹。
陈月露再打量打量他,又看看自己,心里想的是为什么同样是14、15岁,有的人已经成长得像个有气质的大人,而有的人还是一副矮冬瓜一般的儿童模样。
她没说心里话,板着脸回答说:“就是太巧了的意思。”
“你叫什么?”男孩问她。
“陈月露,月亮的月,露水的露,你呢?”
“赵冬阳。”赵冬阳微微垂着眼看她,“我见你第一眼我就想问你个事儿,”
“啥?”
“你头发天生是这个颜色啊?”
陈月露摸了摸头,“天生的,老师也以为我染过。只是比普通人偏金棕一点,进了屋子就看不出来了。”
“阳光一照,金灿灿,像个娃娃似的。”
陈月露不高兴了,“我不是娃娃了。”
“一生气更像了。”赵冬阳逗她,露出了一排齐齐的牙。
“你不是这里人?”陈月露换了个话题。
“不是。”
“哦。”陈月露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正常人会在接着解释一下自己是哪里人,但赵冬阳似乎没有这个意思。陈月露抿抿嘴,敏感地想他是不是不喜欢说自己的来历,紧接着就想得深了,他这种重组家庭,禁区是多一些。她顿时变得小心翼翼起来,怕踢到他不愿意的话题。
只可惜到学校的路还长。
赵冬阳也不说话了。气氛像暴雨前的傍晚一样闷。
“今天……是你第一天去学校吗?”陈月露不得不又一次小心翼翼地发起话题。
“嗯,我还没办转学手续。”
“那……你到学校有不熟悉的地方,可以……可以问我。”陈月露说完就觉得自己身上快起鸡皮疙瘩。像《那小子真帅》《泡沫之夏》里的狗血情景。如果给董敏听到,她会发出一阵欧哟的揶揄。
赵冬阳也笑了,自信地说了一句,“我哪用得着你?”他说着把身上单肩背着的包换了个方向,书包碰到路边的电线杆子,里面发出咣当的声音。
“你书包里装的啥啊?”陈月露顺着事件抓住话题。
赵冬阳停下脚步来,把董敏的行李包放在地上,拉开自己书包拉链给陈月露看,陈月露好奇地探过去。
一个足球,一把扳手。
他解释说:“要是新同学关系能处,可以一块踢球。”
“要是有找茬的、欺负人的,那我也不客气,就拿扳手伺候。”赵冬阳把拉链重新拉好,脸色上闪过一点得意。
陈月露在心里倒吸了一口气,小声嘀咕了一句。
赵冬阳没听清,拽住她,“你说什么,你大点儿声!”
陈月露憋红了脸,直接喊出来自己的心声:“你怎么一本书都不放书包里?!”
赵冬阳愣住,随即笑出了声。
他们转眼就到了学校门口,陈月露给他指了指教务处的方向,两人就分开了。
下午两点就开始上自习,陈月露背课文背得蒙头转向。董敏坐在她斜后方,戳戳她,“那个男生,那个身板板正的男生,要转来咱们学校你知道吗?”
陈月露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回答说:“我知道。”
“就不知道会分到哪个班……”董敏嘟囔着,班主任老余走进来了。
董敏目光追随着老余的走进来的路径,瞥见门外有人影晃动,念叨:“不会是分到我们班吧~~”
老余在讲台上站定,敲了敲黑板,屋里背书的声音短暂安静下来,他操着一口粗哑的声音高声说道:“给大家介绍一下,”
“这么巧?”陈月露心里跳了一下,徐徐睁开眼。
紧接着一个瘦长的男人走了进来,老余指着男人继续说道:“这就是你们的新班主任——白世尧白老师。”
陈月露看向那个叫白世尧的男人。他带着一副银边眼镜,穿得也很讲究,他低头的时候不笑,但抬起头看向所有同学时就会自动挂上一副面具般的笑容。之所以说是面具般,是他笑起来只有嘴角提起来,眼睛周围的肌肉不动。
陈月露不小心对视上他的眼睛,他的笑容正收合上,嘴角缓慢的放下去后,眼里的冷漠就更加明显。
陈月露赶紧垂下头,不知怎么的,一股不安的情绪在心里弥漫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