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昭与鬼殳前行到距离瀑布更近之处,任由雨雾落在头脸上,找一块未被完全打湿的石头坐下,静静欣赏飞瀑奇景。山间偶有飞鸟翱翔而上,与飞流直下的瀑水背道而驰。子昭此时向往天上飞鸟,能够自由飞临瀑布,飞跃大山。想到此处,握住腰间宝刀玄雀刀柄的手腕一发力,金光出鞘,舞动起来,似要以此宣泄心中郁气。玄雀由隞都(今河南郑州管城区)能工以百炼铜锡合铸,又由巧匠打磨修刃,刀身轻灵坚韧,锋刃寒气逼人,在以厚重见长的刀中,是一柄难得的轻便快捷的宝刀。太傅子岳在亳都任都尹(大型都邑的行政长官)时得此宝刀,爱而珍藏,后担任子昭太傅,负责教导子昭学习雅乐、刻辞、占卜等术,为鼓励子昭钻研,将此宝刀赠予子昭。
正当子昭舞刀翻飞如龙之际,有歌声从山间传来,其声雄浑高亢,如钟鸣鼓震,直穿飞瀑流水之声,入子昭之耳。子昭停下刀舞,细细倾听,歌者气息悠长,唱罢一遍,接着再唱一遍。听过三遍之后,子昭听清歌中词意:“笋竹甘甜,滋育我身。山泉清冽,荡涤我心。鸟鸣雨声,悦吾耳目。和风气朗,清扫天地。天清地明,人人相亲。人相亲近,天下大安。”
再过一刻,歌声越来越近,仿佛已经穿过瀑布来到近前。子昭听得分明,歌中曲调悠扬庄重,又不失婉转悦耳,曲风与子昭在殷都中所听雅乐完全不同,似与鹿观所唱的俗曲相近,但又不如俗曲那般轻挑热烈,节奏明快。
子昭与鬼殳正举目眺望,在茂密山林中找寻歌者所在。只见一人已从不远处山下快步走来,来人歌声虽悠扬舒缓,但脚下却健步如飞,显然是常在山中行走。此人右手握一短竹杖,左手持一竹扇,身着绛红色上衣,玄黑下裳,外罩麻布深衣(长至及膝的长衫),头顶阔大的无边斗笠,斗笠边缘的竹枝随着来人坚实迅捷的步伐快速起伏。
来人也看到子昭主仆二人,快步走到近前,子昭看清其眉目,是一名不到三十岁的男子。子昭在人迹罕至的深山之中偶遇行人,本以为是甘盘悠游归来,心中欢喜。但看其年纪与攸几相仿,心中不免冰凉如瀑中之水,想这来者如此年轻,必不是甘盘。
来人向子昭二人施礼,说道:“山中偶遇,何其幸也,在下有礼。”
子昭还礼发问:“幸会,请问阁下尊姓大名?”
来人笑着答道:“山野中人,姓甘名盘也。我见阁下衣饰贵重,不似山中之人,想必是由名都大邑而来。”
子昭听闻此人便是甘盘,大喜之中带着大惊,惊喜交加。喜得是,眼前此人正是自己苦寻静候了多日的贤者甘盘。惊得是,号称贤者的甘盘竟然如此年轻,年轻得仿佛他嘴上的胡须都是刚刚长出一般。在子昭的脑海当中,他所相识的如此年轻之人,不是如虎缶那样出身显贵的贵胄子弟,喜好玩乐、挥金如土,便是如攸几那样的邑人奴仆,朴实勤劳、埋头苦干。如此年轻之人,在子昭的脑海当中绝对无法和品德高尚、博学多识联系在一起。
惊喜交加之下,子昭愣在当地,旋即猛然清醒,深施一礼后,拜下不起,对甘盘说:“大商国君嫡子子昭,奉王命向贤者求教。今日得见贤者,诚惶诚恐,请贤者指教经世治国之道。”
甘盘连忙还礼说道:“原来是太子殿下亲至,请恕甘盘未迎不恭之罪。”
子昭生怕甘盘效仿上古传说中那些贤者愤世倨傲的做派,仍不起身,说道:“请贤者收我为徒。”
甘盘连忙将竹杖和竹扇放在地上,腾出双手扶起子昭,说:“殿下请起,既有王命令殿下求学于鄙人,鄙人必知无不尽,倾囊相授。”
子昭这才放心起身,约定明日便行拜师之礼。心中所念便是抓紧拜入甘盘门下,完成父亲王命的关键一步,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相谈之中,甘盘得知之子昭等人三日前便已到自己竹林中的居所,于是三人一起返回竹林竹屋。
一路上子昭与甘盘相谈甚欢,子昭问出了最让自己好奇的问题:甘盘何以如此年轻就成为让父王指名道姓的贤者呢?甘盘倒也不藏私,一五一十得将自己的经历娓娓道来。
甘盘出身亳都甘氏,甘氏十数代人养蜂制饴,因制甘味而得其氏,也由此积累家财万贝。但甘氏只善养蜂制蜜,未曾有人奉公出仕。甘盘自幼好学多问,不愿从事养蜂之业,只愿随贞人(负责刻辞占卜)、史官(传递政令,兼有巡视监督之责)乃至万人(乐师)学习各家之道。好在亳都乃是大商旧都,都中博学之士颇多,甘氏家财富足,便请名师教导甘盘学习古今圣贤故事、刻辞卜卦之法、歌舞雅乐之道。甘盘天资聪颖、勤奋好学,少年之时便已学而有成,显名于亳都。子昭的太傅曾在亳都但任都尹(大型都邑的行政长官),征辟甘盘为作册(负责起草政令公文),后子岳升任太子太傅,子岳便将甘盘带回殷都,推荐给商王。甘盘由此在殷都历任作册、内史(传达王命、政令,兼有巡查监督之责)等职,才能为商王赏识。但是,甘盘虽受商王知遇之恩,却因其出身的甘氏只是百工一族,家门地位低下。加之甘盘任内史时刚正不阿,严格履行监察之职,以致得罪殷都中很多权贵,受到殷都贵族排挤,被抓住传达王命失仪的把柄,借口免官。甘盘喜动不喜静,不愿返回亳都继承养蜂家业,因而离开殷都后游历四方。六年前途径河邑时喜大河景色,贪河邑鱼肥,便留居河邑。后在悠游时发现北砀山景色壮丽,兼具雄奇幽险,故而携攸几来此隐居。
甘盘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正说到三年前攸几失足跌入竹林边山涧摔断腿之事时,三人已回到了竹林中的竹居。此时,竹屋中早已升起袅袅炊烟,攸几施展高超厨艺,烹得一瓮蒿葵野韭羹,碧绿绿一瓮,想必吃下去定有去脂减油、清心寡欲之功效。攸几眼见甘盘和子昭、鬼殳一同回来,悄咪咪去竹屋后檐下的一口泥封大陶缸中,取出一条五花束脩和一尾大河腊鱼,束脩洗净切片后在铜锅上煎得片片油黄光亮,仿佛黄玉一般。又切了几支竹笋成片,在煎出的油上将笋片煎了一遭。最后,在铜锅之中加入水,将剁成段的大河腊鱼与葱姜置于水中蒸煮。
在攸几一番操作之下,本来清心寡欲的小食,立刻变成了荤素搭配、色味俱佳的一餐。
次日天还未亮,子昭便起身指挥鬼殳和羊井布置拜师之仪。竹屋中一应用具器物皆简陋不全,子昭因陋就简,借花献佛,借用竹屋中的碗筷竹杯,坛瓮案几,摆设齐全之后,请甘盘端坐,向甘盘行了拜师之礼,正式成为甘盘的学生。完成了王命规定的任务,子昭心中轻松了许多,倒是忘了攸几就此成为自己的师兄这一层关系。
拜师完毕,作为老师的甘盘自然开始认真规划教学事宜。想起这竹林中生活艰辛,两间竹屋太小,容不下子昭、鬼殳与羊井三人,再建几间竹屋也非一蹴而就之事。于是,甘盘对子昭明言此中难处,让他先去河邑羁所居住,求学问道之事,从长计议。日后,或在竹林新建竹屋,或由甘盘下山去河邑传道授业,俱是可行之计。
本来这几日子昭在山中游玩怡然欢乐,皆是因其从未进入深山之故,可如今新奇之意已过,此时子昭慢慢觉得竹林中身边只有攸几、鬼殳与羊井几人,单调乏味、无事可做。甘盘之言正中子昭下怀,连声称赞老师所言高瞻远瞩,英明无比。
因此,行完拜师之礼的当天,子昭便带领鬼殳和羊井走上了下山之路。下山路上,子昭心中欢喜,一因完成了王命所赋任务,二因此行下山便可去河邑和西牧玩耍驰马。鬼殳心无旁骛,只是一心追随子昭,只要子昭安全欢乐,他便心安理得。三人中恐怕只有羊井不愿下山,返回西牧后,他又要开始没日没夜操劳不休的奴仆生活了。
子昭一行三人出竹林居舍,才行十余里,便见山路对面匆匆忙忙行来一队人众,约有十余人。领头的正是西牧的牧尹。那牧尹远远瞧见子昭,弹冠相亲、手舞足蹈,其余人等也都欢呼雀跃。子昭不知何故,唤牧尹近前一问才知,原是子昭此番进山至今已有六日,三日前河邑来了一位殷都的贵人,指名道姓要见子昭,一问之下方知子昭进了北砀深山,三日不见踪影、不闻回音。这位贵人大怒之下便差妥亘与西牧牧正等人仔细寻找,若当今太子有个三长两短,必定严加惩处。因此,这三日来妥亘召集河邑八百余人,不仅将邑中丁壮悉数征召,还拉了些老幼妇孺,加上西牧三十余人,分成数十股分头进山寻找,到今日已苦苦寻了三天。
牧尹叹道:“天降玄鸟,玄鸟保佑,列祖列宗,祖宗可怜,教我寻到了殿下。若是再寻找不到,那殷都来的贵人说要将我和牧正、邑长一并执回殷都问罪。若是殿下有个好歹,我三人定要被送上祭坛,剖腹挖心,送去给祖宗受用。”说罢见羊井在后探头缩脑,牧尹怒挥手中木杖狠抽羊井,口中兀自斥道:“这合该斫头下锅的贼羌,只顾在山中游荡,也不回西牧禀报一声。”
子昭见这牧尹抽打得凶狠,羊井蹲在地上抱头呻吟,感念此次能顺利找到甘盘,全赖羊井。故而对牧尹说:“休要责怪此奴,此次寻访贤人,此奴出力颇多,岂能未赏而先罚?”子昭见牧尹碍于太子金口玉言业已停手不打,但气势汹汹,怕是还未解气,担心他随后又出什么恶毒方法惩处羊井,便又说道:“这羌奴手脚倒是勤快灵便,还会相马训马,替人接腿,我留着倒有用,不如叫这羌奴跟了我,做我的随身奴仆吧。”
牧尹一听,面带笑容地说道:“能追随太子殿下,这贼羌倒是有天大的福气,叫小人也羡慕三分。”笑容一收,正色说道:“殿下有所不知,这西牧乃先王所建,牧中物事自然属大王所有,故而不论牧中的牛马猪羊,还是牧人奴仆,都属大王。若是小人家中的奴仆,只要殿下喜欢,随便取用,但这西牧中的奴仆,小人可不敢替大王做主。更何况这羊井还是大王亲自拨到西牧的羌奴。这羌奴可是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若是凭空不见了便属逃奴,连带着牧正和小人也有干系。就是册劈了小人,也不敢随意将之送人。”
牧尹连绵不绝地说道一番,自然是拒绝了子昭的要求,忽见子昭面色不善,眼看就要发作。牧尹脸色又变,再次挂上笑容,和声细气地说:“不过大王的也便是殿下的,小人虽不敢将这奴随意送人,但殿下要用,小人岂敢说个不字。殿下在河邑这些日子,让羊井跟着殿下,好生伺候殿下,只是不能叫他离了河邑,逃奴之责,小人确确担待不起。”
子昭见片刻功夫,这牧尹脸色三变,不愿和他计较,便率众人下山返回西牧。在路上,子昭询问这六天山下情形。据牧尹说,自昨日起殷都来的贵人已在牧中坐镇,亲自指挥寻找子昭事宜。子昭心中颇为好奇,自己离开殷都一个半月,东西游逛,走到哪里都有殷都来的贵人。上次是宣王命的虎缶,不知这次来的贵人是何许人也。但问来问去,牧尹夹缠不清,既不知此人的姓氏名讳,也未记住其身份官职。牧尹花了三刻口舌向子昭形容此人形貌,都是在夸这贵人气度非凡、穿着华贵、脾气颇大,具体外貌衣冠特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气得子昭只想夺过他手中的手杖狠狠抽他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