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戈 第1章 第 1 章

我死了。

在我刚刚死的时候，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已经死了这件沉重又让我觉得有点好笑的事情。我轻飘飘的从床上坐起来，靠在软枕上，浑然不觉自己早就没有之前头重脚轻到走一步路都觉得难受的感觉，看见长孙圣誉坐在床边，怀里抱着一个人。

我再凑近看，才“咦”了一声，心道这个人和我长的真是一模一样，就是脸色憔悴了一点、全身绵软了一点——简直就是临死之前的我。

这个念头出现在心里，我才下意识的举起手去打长孙圣誉让他放下这个人，结果手又一次轻飘飘的从长孙圣誉的半边身子滑过，根本碰不到他。

长孙圣誉只顾着紧紧抱着我的那具身体，浑身颤抖。在他的身后跪着一群宫人，我看过去，瞧见侍奉了我十二年的婢女青槿跪在最前面，身子伏得很低，脸上滚滚的热泪流下来，很快的把她身下的地面打湿。

我死了。

直到看到她的反应，我才终于确认了这个事实，于是慢悠悠的从床上飘下来，飘到宫殿正中间的位置，环视这间我和长孙圣誉一起足足住了九年的房间，才瞧见这些跪着的仆人最后面还站了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阳光下面几乎是半透明的样子，目光直直地瞪着我。

她看到我要朝她飘过来，下意识的动作就是要朝宫殿门边去躲。我看到她的动作，直接喊道：“喂，你也是鬼吗？”

我想我是真的没有为长孙圣誉和大合朝丢脸，毕竟居然能接受自己死了并且变成一只鬼的事实这么快，估计长孙圣誉都不能做到。

可惜现在不能像以前一样跟他炫耀了。

她居然不听我的话，还要往阳光下面钻，我只好把心里的猜测丢出来，对她说：“前朝的公主，你别害怕，我只是想找个——”我把“人”字吞下来，说“——找条鬼问些事情。”

她只是停下身子，等我飘到她的身边，僵硬着脸问：“你怎么知道我是平朝的公主？”

我想大家既然都已经成了鬼，那么彼此之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前朝后代之间的纠葛恩怨了吧。于是指指她身上穿的青色襦裙，坦诚道：“我的父亲曾经做过平朝幽帝的大将军，所以我大概也算是半个平朝人了吧。”

这个公主眼睛湿漉漉的瞪我，说：“可你现在是合朝的皇后了。你的夫君，”她看向已经站起来在吩咐下人的长孙圣誉，“你的夫君他亲自灭了平朝，你背叛了我的爹爹，背叛了平朝。”

“喂，公主，”我只好对着这个看上去又怯懦又可怜兮兮的公主花言巧语，“其实仔细说来，你要是恨，该恨的是我夫君的父亲才对。毕竟长孙圣誉他刚开始领兵打仗的时候才十六岁，完全是听了他父亲的指使受了他的蒙骗，对不对？”

公主嘴唇动了几下，要反驳我，我又问她：“十年前，十年前你在不在合乐城里？”

她弱弱的说：“一直都在这里。”

那就好办了。我听罢，笑嘻嘻地哄骗她：“那你肯定知道长孙他在这里做过逼自己的父亲退位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吧。你看，这样算下来，他的父亲是你的仇人，我们一起逼迫你的仇人退位。仇人的仇人叫做什么？我怎么说也算是你的半个恩人吧。”

这可怜的小公主眼睛睁的圆圆的看我，嘴巴往下面撇，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说：“你们两个逼父弑兄，都不是什么好人。”

我的面色霎时冷下来，很快的又重新勾起嘴角，轻快道：“我就不是什么好人，怎么了？”

这小公主大概是走的时候年纪太小了，本来就一副稚嫩的样子，再加上这样心直口快的话语和柔软的神情，让我顿时心生恶念，想要狠狠地欺负她一顿，报复她刚才口不择言的那句话。

可是话还没来得及酝酿出口，有个人影就从宫殿外面的阶梯上一路跑过来，直接穿过正站在门边的我，扑到长孙圣誉的怀里。人影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也在跑着的宦官，快到殿前的时候低眉顺眼的整理自己的外衣，在宫殿门前跪下。

我全身嚣张的气焰顿时都被扑灭下来，抛下这只小鬼不管，自顾自的飘回床前。长孙圣誉抱住这个孩子，不停的拍着他的背，口里念着：“昭儿，不哭，不哭。”

我的孩子他脸上满是泪痕，十二岁的年纪，仰起头来问他的父亲：“爹爹，以后娘还会再醒过来吗？”

这话问的让我还没来得及难过，长孙圣誉居然就对着长孙成昭这张孩童的脸流着眼泪下来。我登时飘到他的面前，拳头空空地穿过他的身体，又急又气道：“你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了，什么场面没见过？现在居然不赶紧安慰我家儿子，自己倒是先哭出来！”

我真是越看这抱头痛哭的父子俩就越气，想起我十八岁生昭儿的时候，因为天生患有气疾，连带着昭儿的身体也不是很好。

那个时候长孙圣誉刚刚领军打仗回来，他的老父亲在那皇位上屁股都还没有坐热，中原一代就又是领兵称王的声音。长孙圣誉不知道能在府上待多久就又要离开，只是抱着昭儿躺在我的旁边，对我说：“这孩子长的剑眉星目，真像你。”

“……”我被他这句话说的头风病就要发作，直接抬起脚来踹了他一下，但是又踹不动。长孙圣誉于是夸张的“哎呦”一声，说：“你真是好大的力气，踢的我的腿都疼死了。”

我凶神恶煞的问：“疼吗？疼吗？有我生孩子疼吗？反正我再也不要生了！”

长孙圣誉挥挥手让立在门边的青槿过来，把怀里的昭儿给他。青槿小心又温柔的接过他，转身把门虚虚带上离开。

长孙侧过身来，和我说：“下午你的哥哥和成长功要过来府中的书房和我议事。”

“你们不能在下午见面。”我摇摇头，说，“你刚刚回来晋安，居然都没想过要先入宫问候父君吗？”

长孙圣誉只是冷哼一声，说：“他不过把我当作要为他出生入死、效尽犬马之力的臣子而已。”

他从十六岁开始听从父君的调遣出征，在外连年征战，屡立战功。父君在他初初获胜的时候册封他为“将军”，后来是“大将军”，再后来是“天策大将军”。直至最后所有能加的封号都加上，所有能表达的赞美都赐予他，这次征战回来，父君居然已经封无可封，只能又遣人往府上送了几个美娇娘和成箱珠宝过来，以示天恩。

我捏捏他的鼻子，说：“我当然知道，但是现在的时机还未成熟，你就先收收自己刚烈的脾性，何苦现在就要生出事端，让太子和三弟去说呢。”

长孙圣誉一把握住我的手，不再言语。我见状，知道他心里对我的话还是莫衷一是，于是靠他越近，委屈道：“你要是不去，我可一定要去的。只是我刚生出昭儿，头疼的厉害。要乘车进合乐城里，还要在宴席上应付一众亲眷，想想就觉得难受。”

这回轮到他揪住我的鼻子，伏在我的上面道：“那你又何必自讨苦吃呢？”默了半响，说：“我陪你走一趟。只是和冯年时他们的会面需要延到晚上了。”

“这好办。”我见他别扭的答应下来，轻快道，“侍奉我的几个婢子都是从冯府跟过来的，遣她们下午打扫出一间屋子出来让哥哥他们休息。反正他们总来，跟哥哥他也不用拘什么礼。”

长孙圣誉就学着我哥哥的样子怪声怪气道：“你哥哥回头见了你，肯定会说‘冯年穗，你的胆子又大了不少，敢把我晾在府上一下午！’”

“你模仿的我哥哥像个宦官一样。”

……

昭儿的哭声还在继续，加上他那不成器的父亲，有愈演愈烈之势。我呆愣愣的漂浮在空中，小公主也神不知鬼不觉飘过来，中肯的评价说：“我还真没看过这样的场面。”

想来这公主也是经历过亡国丧父的人，现在这样评价我的夫君和儿子，真是让我的心里五味陈杂。

我看不下去，只好灰溜溜地跟着公主飘出宫殿。

也是真的没有想到，我死在一个艳阳天里。太阳毒辣辣的照在小公主半透明的身体上，地上却一点黑影也无。我于是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和手心的纹路，叫住公主，问：“为什么你和我之间身上衣服的颜色相差这么多？你的衣服这么淡，我的衣服的颜色却很浓重？”默了默，突然又想到一件更要紧的事，赶紧又问，“这城里除了我们两个就没有其他的鬼了？”

毕竟当年长孙的大哥和三弟就是被长孙亲手弑于城门下。若是细论起来，我在其中还出了不少的力。如今我化成了一条手无缚鸡之力的弱鬼，若是他们成了什么厉鬼，那可怎么办是好？

怪不得父亲生前总是千叮咛万嘱咐我平日里要多做善事、行善积德，如今我真的过了今生，才发现现世报这个东西可能还真的有，不仅有，还叫我撞上了！

小公主看看我，只是带着我一路往前飘去，从我和长孙一起住的宫殿里飘出来，再路过隔壁太子住的东宫，才飘进一座宫殿里。

我的眉心一跳，当然认识这座宫殿也来过这里。那还是在长孙他刚登基的时候，他大哥和三弟的妻妾全都没入掖庭为奴，就是被关在这座宫殿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