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一队约莫六十人左右的华丽仪仗出现在了京城西门外,与旁边一众赶着进城卖菜赶集的菜贩子们格格不入。
仪仗分为前后三队,打头和结尾各有一队身穿细金软甲的骑兵,中间还有婆子丫鬟无数,簇拥着一顶六角软轿。
可惜软轿的主人却不在其内。
菜贩子们朝着仪仗队啧啧称奇,却见其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骑高头大马,穿家常衣裳的小娘子,她精致的靴筒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土,瞧着倒是十分亲切。
小娘子在马上探身问道:“今儿这芹菜新鲜,只是长得小,怎么卖的?”
菜贩子满脸疑惑,待确认了是在问自己,便往前跟了一段,笑呵呵递上一根:
“这都啥时节哩!种得出就不错!这是自家地里出的,小姐拿着玩吧!”
她马旁走出一名中年人,震声叱道:“乡野贩夫之物怎能收取?!请殿下速速回轿!”
马上的小娘子正是瓷满,笑着埋怨了一句:
“韩大人,你是奉命来接本宫去大朝会的,不是来给本宫做老妈子的!”
那菜贩子听得“殿下”“本宫”,已隐隐猜出了眼前人的身份,当即就要跪下,瓷满眼疾手快弯腰一捞——
赶在那根芹菜落地之前捞上来了。
她摸出一点碎银轻轻丢在菜贩子手心:“多谢你!如果好吃,以后就让府里嬷嬷找你采买!”
菜贩子满面喜色,捧着碎银不住作揖,瓷满摆摆手坐直身体,继续让仪仗带着向前。
郡主府的婆子丫鬟们早就习惯了瓷满的做派,不慌不忙地走上前来,递热帕子给她净手,又将那可怜的小芹菜放在热水中浸泡擦洗,然后才递还给她。
整个过程全员都没停下,脚下跟着仪仗一步不乱地走,手上该忙什么忙什么。
瓷满“咔嚓”将芹菜掰做两半,把长的那截递给旁边跟着走的韩新郑:“韩大人尝尝?”
韩新郑冷着脸不接,瓷满往他手里一塞:“老年人生吃点芹菜好,听说能降血压!”
韩新郑五十有余,蓄着几缕短须,方脸大眼,不说话时瞧着也像是个端方的君子。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脸上竟泛出些许灰暗。
他满面寒霜,却没把芹菜扔开,只是拿在手里:“今日既是大朝会,也是先太妃的冥诞,殿下可知陛下为何放你出来?”
瓷满咬着小芹菜:“韩大人如此得意,想必本宫被逐出京的判决会在大朝会上公布,那此事就已板上钉钉,绝无更改了?”
韩新郑一声冷哼,瓷满脸上却展露出极其满足振奋的微笑来:
“韩大人,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本宫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不知是不是瓷满的错觉,这位大理寺卿好似在忍受某种巨大的痛苦,却不愿让人知道。
韩新郑擦去额上豆大的汗珠:“殿下不要嘴硬。这次出京也算磨炼;今后休要再如此浪荡,你毕竟是天家正统,一言一行,都要考虑世人的看法!”
瓷满:“明白了,韩大人今日是专程赶来落井下石,教本宫好好做人的。”
韩新郑:“万望殿下谨记!”
“好好好,记下了记下了!”瓷满多年夙愿即将达成,心情十分好,也没顾得上和他计较:“快吃吧,一会儿到了思亲台附近就不好当众吃东西啦!”
思亲台顾名思义,乃是专门祭奠先太妃的祭台,其上有一座正殿,两处配殿,供奉的是元泰帝的生母微贵妃。
元泰帝在他那一代的皇子中行四,本来没什么存在感。他不受宠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微贵妃为人懦弱,就连儿子被人欺负了也不敢争。
即便如此,她离开之后,元泰帝也依然十分思念她,在京郊专门设立了思亲台,规格与先太后相同。
思亲台地势奇特,由层层阶梯拱卫而上,远看去便是座小小山峰,殿前有一大片轩敞开口的石质平台;
元泰帝的御座将会设置在正中,坐在那里往下看,平台上站着文武众臣,绵延向下的台阶上则是各地赶来汇报的百官。
只那么一坐,胸中便充满坐拥天下的气魄。
瓷满远远瞧见那台,嗨呀一声,笑着问金烨道:“是不是该换衣裳了?”
金烨点头:“早该换了。”
韩新郑摇头叹气,瓷满也顾不上管他,被一众丫鬟簇拥进了轿子,像个乖顺的布娃娃似地被套上一层一层的朝服。
她乖乖伸手让丫鬟穿袖子:“杏仁姐姐,今天云妆也会来吧?走之前总得见她一面才是!”
大丫鬟杏仁翻了个白眼:
“殿下喂,微贵妃姓微,云妆姑娘也姓微,怎么可能不来?一会儿瞧见了,有什么话您可快说,别又让人拿着话柄说你结党了!”
瓷满笑吟吟不说话,眉梢眼角简直快溢出蜜来。自由只有一步之遥,要不是还有丫鬟们在,简直想载歌载舞唱一首好运来!
仪仗距离思亲台越来越近,她们甚至能听见那边传来哀婉肃穆的礼乐声,韩新郑和宫中禁军交接过,按例去与其他重臣一起等候大朝会开始。
仪仗停下,瓷满作为郡主,按例要跟在众位皇子后面朝拜祭奠。因为还没轮到她,只能在轿中等着。
她被套得里三层外三层,热得没着落,连连用手扇风。等了好半晌,总算是来了个人把轿帘掀开些许,瓷满一瞧是谁便笑了:
“云妆姐姐,刚才还问你来着!可算是来了!”
来人身穿暗褐衣裳,眉眼端和平整,虽然略显英气,但身形纤细,一瞧便知是个女子。
云妆被搜过身,进了轿先给瓷满磕了个头,然后才跪在地上说道:“现在臣只是个后宫女官,当不起殿下称姐姐。”
瓷满伸手要扶她,却被厚重的朝服带得难以动作:“快别这样。本宫知道你要避嫌,平日里也不怎么去看你……嗐,是不是该本宫登台了?”
云妆再一俯身,其他的丫鬟侍婢便都很有眼色地退下。她膝行上前一步靠近瓷满,低声说道:
“殿下,定国公让臣带话来——虽然出京之事已定,但殿下并没有被夺爵。他已为您争取到了宁州,那里离京城不远;更有定国公府的良田千顷,果山数座,都一起送给殿下。”
瓷满整个人都没有表情了。
云妆以为她是伤心过度:“柳洇已死,国公也不好把事情做绝,只能争取到这个地步。只望殿下千万宽心。”
瓷满目光放空:“良田千顷?果园数座?”
云妆:“是,还有四座避暑庄。”
瓷满的眼泪唰一下就掉下来了。
云妆一时有些慌张:“殿下切莫伤心!虽说豪奢不比京城,但国公说了,他嫡外孙一心求道,身后家财无人继承,殿下为黎心夫人鸣冤,将来他身后财产都给殿下!”
瓷满:“别说了。”
云妆默默无言,只担忧地瞧着她。
瓷满扣住她手:“云妆姐姐,我要是早知道脚踢谏院还有这种好处,早就天天去踢馆了。”
云妆默默抽回手,心说原来是激动的泪水:
“行,该带的话也带到了。今日祭祀免了众皇子的流程,您也不用去。只参加大朝会就成。”
瓷满让她扶着下了轿,握住她手问道:“怎么是你带我,不是说好了今年也让你跟着去祭拜微贵妃吗?”
云妆垂着眼,没说话。
瓷满:“是微相不让你去?”
云妆无声地叹了口气,瞧着瓷满,没奈何地笑了一下:
“殿下别操心我,回去好好收拾行装,以后天高海阔,未必是坏事。若殿下真当我是好友,便代我去看看这广阔天地吧。”
云妆姓微,是右相微衡的嫡长女,也是已故微太妃的嫡系。她本该是京城中一等一的名媛,却因为微家的旧事,不得不入宫做了女官。
瓷满最知道她的难处,拍拍她手转移话题:
“等我在宁州种出了你最爱吃的甜瓜,就让人三车五车地送进宫里去。到时候可不许你假手他人,一定要亲自全部吃掉!”
云妆总算被她逗得眉眼开霁,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走到思亲台下。仪仗到这里就不能再跟了,只有瓷满和微云妆能上台。
待她站定,威严的唱声便从台上一番一番地由内官高声传下来,层层回荡,如闻天音:
“沐恩郡主,上台接旨!”
瓷满两手交叠在前,耳中听着礼乐,脚下是柔软的毛毯,眼前是绵延的台阶和肃然站在其上的百官。
她今日身穿正统朝服,头戴碧蓝翎钗,两颊和眉心各贴着一颗小小珍珠,眼尾用红线细细描画,身上还穿着一套素白绣金的三叠礼裙。
这一身最早是前朝的归云公主会见使臣所穿,原本走的是飘逸灵动的路子;等到了瓷满这里,就将其改成了需要使用素色的朝服;
花纹紧蹙却不显繁杂,里外三层各有条理。
如此隆重的一身装束,将瓷满本就白皙的小脸衬得更加健康红润。让人一瞧上去,首先看到的不是礼服的华贵,而是瓷满这个新鲜娇嫩的少女。
真正是娇软动人,柔媚可爱。
她一路行去,百官便如潮水般退居两侧,口称殿下,俯身行礼。越往上走,官员的面容就越熟悉。
瓷满距离自由只有一步之遥,满心都是压都压不住的欢喜!
她甚至都没心思去揣摩这些老家伙都在打什么盘算,两眼弯成一个月芽,幸福得不得了!
元泰帝坐在最顶上,远远瞧着她一路笑着走来,和程公公对视一眼,低声笑骂了一句傻孩子,脸上也不由自主露出些许笑意。
罢了。
身份再怎么特殊,阿满终究是自己亲手养大的。
就任她逍遥快活,去过他们谁都没享受过的安生日子吧。
瓷满走上最顶端的平台,朝各位皇子福身一礼,比她年岁小的皇子们则一齐回礼。
她上前跪在平台中心,恭敬又愉快地将双手搭在一处,向前平推:
“臣沐恩郡主,领陛下圣恩!”
元泰帝抬了抬手,程公公便捧着一卷明黄色的绸卷站了出来,在瓷满无比期待的目光中说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沐恩郡主瓷满,大闹谏院,不敬天恩。
念其揭发旧案,为黎氏昭雪旧情,暂保留爵位封邑,罚至宁州乡野思过,无诏不得……”
“且慢!”
在百官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声音不大不小,却自带威严,直接将程公公的声音打断!
瓷满诧异回身,和所有人一起将目光投射到来人身上:“你又要作甚?!”
来人正是一身素衣的祝景同!
瓷满浑身霎时泛起一层冷汗,不知此人为何总是在自己人生的重大关节出现——
她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后颈,一种极其不妙的预感顿时瓷满浮上心头。
祝景同双手举着一本折子,朝着元泰帝端端正正地俯身行礼:
“臣有本要告郡主瓷满,”
祝景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镇定地一撩衣襟,露出微微隆起的下腹,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说道:
“她,搞大了臣的肚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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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幸福来得好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