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时辰前,行至半夜——
原本受到血蠕感染的人并没有这么多,但随着这些怪人到处窜动的行迹,盛京城很多来不及逃跑的普通百姓也感染上了血蠕。朗月领着一波鬼面侍卫冲出怪人重围,费劲了不知道多少时间和精力,才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扩张的局势。
朗月拖着疲惫的身体,行走在空巷之中,脑中还闪动着不久前在身后跃动的火光,还有环绕在四面八方的绝望的咆哮声——不管是那些被火光折磨地痛不欲生的怪人,还是那些躲在暗处却无处可逃的平民百姓——他们看自己的表情,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可到底,这也没什么好意外的,他的脸上和衣角上溅了很多血迹,清秀的面容不见踪影,只剩下在朦胧夜色下愈渐狰狞的眼神……
他恍惚地朝前方望了望,白日不见,转眼间都到了深夜……
这里是哪里……
朗月抬手抹了抹自己沾过血迹的脸庞,微微眯眼,看着不远处有一座与静谧死寂的夜格格不入的建筑——侧目看过去,镶嵌着叼着红宝石的狮子头门环的大门大剌剌地敞开着,泛黄的银杏叶缀着灯点摇曳在其中,光华流转,竟更甚从前。
这是秦将军府。
倒是巧合……
朗月红着眼睛,莫名冷笑起来。
如若没有算错,现在刚好过了零点的时辰,那些纠缠不休的怪人也正好在此时消停下来——虽然朗月和那些鬼面侍卫为此做了不少努力,但却也一直从下午忙到现在,这足以表明那些怪人难缠的地步,这些怪人能有这般能耐和他们僵持到现在,却又忽然由上风转为下风。如此就很难说,这里面没有什么故意安排的诡计在里面。
至此,他早已对刹摩步步为营的手段深以为然。
刹摩让他失去了太多东西,如今还要用鬼草和血蠕一事,让他主动挑起剑刃,刺向同族,无非是还想让他丢失自我.....
如今,刹摩又在不知不觉间,故意安排他回到着秦将军府,还挑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间……指定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要使出来。
特殊的时间……
过了半夜,今天是什么日子呢……
五日之限的前一日,秦将军府秦二公子,秦澈的诞辰。
现在才刚过了点,寻常盛京城的大户人家都得宵禁,这个点,是不可能开门的。所以秦府这副模样,反常到诡异。
朗月的唇角抿紧,神色凝重地盯紧那敞开的大门,他的步伐沉重地杵在原地,可眼睛里却蕴含着能将眼中之物盯穿的威力。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猝然出现大门侧边,朗月才稍有回神。
秦澈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神色异常平静的对着门外远处的朗月,说道:“今日是我的诞辰,公子愣在外面做什么,怎么不进来看看?”
朗月听得出秦澈口中晦暗不明的语气,他旋即不客气地质问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秦澈绝非普通人,否则,他在此时绝对不可能表现的如此坦然自若,半点凡人的恐惧和焦虑的情绪都没有。
朗月也终于意识到,这是他在进入秦府以来,第一次得空怀疑秦澈……之前,因为各种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得到现实印证的早已确凿的证据,他和萧下都齐齐将目标钉在了秦昊身上……他……竟然是,完全没有机会去怀疑秦澈这个人。
秦澈此人,朗月自己都不得不承认,几乎无法从他身上找到任何端倪和破绽……自从在现实中接触过他后,如若非要说一个与他相关的可疑点,可能就是……完美得不似常人。
朗月顿感后怕,他的双拳紧了紧……脚后跟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用不敢相信的目光看着秦澈那张人畜无害的脸,道:“你……”
“我?”秦澈眉眼弯弯地附道,“你和我……说到底,难道不是很相像么?朗月……”
“不,”秦澈倏尔睁大了双目,格外阴冷又扑散着邪气的瞳孔,以一己之力破灭了他平日里努力塑造出来的虚假的人设。
现在的他,浑身上下,竟找不出一处秦二公子温和慈善的影子出来,一模一样的皮囊,原来还能容得下两个截然相反的灵魂。
朗月张了张口,哑然良久。
秦澈用那样令人发悚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向朗月,歪着嘴角,笑道:“我应该叫你……裴澈才对吧?”
朗月瞳孔剧烈的震动起来,他逼着自己抵制本能想要逃离对方视野里的冲动,努力向前了两步,怒问:“你究竟是什么人?!裴澈……秦澈……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些!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秦府二公子!或许……你早就不再是秦府二公子了!”
秦澈的面色依旧无悲无喜,他微微倾了倾脑袋,饶有兴致地看着朗月,说道:“瞧你这委屈的模样,要是让我那好哥哥看到了,那还得了。”
“你什么意思……”朗月被秦澈的话激地冷意爬满脊背。
秦澈貌似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要直面回答朗月的意思,他依旧自顾自地说道:“盛京城人人皆知,秦将军府的秦二公子,年纪轻轻,不过将满十八,却行尽善事,只为给母亲祈福延寿。但他们并不知道,这秦二公子的母亲,秦大将军的续弦妻子若画究竟是何来历,所以他们也不知道这秦二公子真正的来历是什么。
人人尊敬秦二公子,觉得这样的天之骄子,才应该是秦大将军这样的人该有的子嗣。所以,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秦二公子和秦大公子只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罢了。”
秦澈说着说着,忽然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但也仅限于是皮笑肉不笑罢了,他继续说道:“久而久之,他们不会去在意,更不会去挖掘这其中的怪异点……甚至还会自己凭空捏造出让他们自己信服的理由出来。
十二年前,若画才作为秦大将军的续弦妻子进入秦府,可……如此下来,他们夫妻二人,又怎么可能在十二年之间,诞生出一个快要年满十八岁的孩子呢?
盛京城的百姓们宁愿相信,秦大将军早就在娶妻之前,就有了秦二公子这样的私生子,也不愿相信,秦二公子本就不出于秦大将军的事实。
不巧的是,这样的秘密,在小时候的某一天,被秦昊发现了。
本就性取向偏离的秦昊因此心生邪念,对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弟弟产生了扭曲的情愫。
而秦昊的事情,很快也被秦大将军发现了,本就偏心秦澈的他在一次又一次发现秦昊不纯的动机后,恼羞成怒,以至于开始对秦昊进行无数次的打压。
但秦昊的恶念和**不退反涨,他也从此走向了不归之路,一去不复返。”
朗月听罢,忽然想到了自己曾经和萧喜一起在秦昊故居的屋子里,看到了的那些笔记——“弟弟是野种……不是爹生的。所以,我可以这么做……”
除了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外,还有一些触及到性/器/官上的侮辱性言辞,也分外扎眼,令人印象深刻。所以,朗月能以极快的速度,将这些内容,几乎一字不落地落实在自己的脑海里。
朗月终于反应了过来,他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的出现从一开始便是个错误,是你改变了这些人的人生轨迹……如果没有你,秦昊的恶念便不会被故意挑起,血蠕便不会乘虚而入……”
不知不觉间,他便将“血蠕”二字脱口而出,他旋即想到了母亲的事情,也想起来那个夜晚,母亲一遍又一遍地将他认错时,对着他说出的那些疯疯癫癫的话——“你不是我的澈儿!你不是!你不是!不是说好了,晚上也能让我见到我的澈儿么?!你不是我的澈儿!又骗我!”
“……”
“别走……别走……你就是我的澈儿!你是……我的澈儿,别走……别走……”
“娘错了……娘刚刚错了……求求你,别走……”
“……”
“求求你……”
……
撕心裂肺,字字皆乃肺腑之言。
朗月眼尾红涨地发紫,他恶狠狠的将手地指着秦澈,声音虽掷地有声,却暗含着触及便会全然毁灭的破碎感。
“是你……害死了她,你根本不是什么孝子,而是蓄意谋杀的冒牌货!只有让若画患上了血蠕,你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夺走她的神智!如此,你的身份便永远不会被戳破!”
秦澈貌似十分享受朗月如今这样对待自己的态度,他因而更加兴奋了起来,嘴角笑意明艳,充斥着恶趣味,他说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裴澈。至少在我们母亲眼里,就是这样的,不是么?”
“我不是你!”
“害死母亲的,却是你。”
“你说……什么?”朗月喉结一哽。
“是你一直在否认母亲对你的感情,你的内心难道不是一直都是在想着,她之所以认不出你,是因为在她眼里,我才是那个她口口声声念叨的澈儿,而不是你。
我只不过稍微把你的这些小心思告诉给了母亲,她就因为受不了,情绪激动,激化了血蠕之症,直接爆体而亡了。她是因为你而死的,完完全全是因为你而死的。
她为什么会患上血蠕?不也还是因为太放不下你,又太过身不由己和愧对家人?
母亲眼里至始至终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活着她回忆里的儿子,澈儿。但,她是不会分得清你我的,所以,我便是你,你便是我,所有人都不会分得清你我,除了你我二人自己。
说实话,因为我的存在,母亲才能苟延残喘到今日。反观你呢?你给她带来的无非是更加无尽的愧疚和痛苦,还有无法挽回的生命的消逝。如今你这个罪魁祸首,却好意思跑过来指责我,倒是有意思得很。”
朗月感觉到自己的大脑酸胀得太过厉害,简直就像有无数把刀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但是,他再难受,也不应该在这种时候犯蠢。他深知自己已经被刹摩调控了太多次情绪,也失去了太多次理智,如今,他绝不能再掉链子了。
他逼着自己不要去想已故之人的事情。
“你……到底还想暗示什么?”
朗月已经没有了耐心再跟他耗下去,索性直截了当的说了下去。
秦澈眉梢微挑,目光中带了些欣赏:“你的聪明才智,当真是无双。”
“这一切,是从十二年前就开始谋划的吧?你隐姓埋名、不吭不响了这么多年来,不让自己有一丝破绽,却忽然决定在所有事情还没有完全了却的时候,主动暴露自己见不得人的那一面……我想,绝不是只想在我面前,用我母亲的事情刺激我那么简单,”朗月沉声道。
他的语气如至冰窖:“刹摩。”
秦澈倒还算平静,他也完全不否认,说道:“我说过,你便是我,我便是你,能分辨我们二人的唯有我们自己。”
“秦昊……”朗月有种不祥的预感。
“如今,萧喜、金瑶蒂,还有那个不知死活的狐狸精,应该都在秦昊的股掌之中了。鬼市不可能会在这上面帮你,而如果你要救他们,凭你,”秦澈不怀好意地一笑,随后又摇了摇头,笑说,“还没这个能耐。”
“秦昊的**无非就是他的弟弟,是你,亦是我,不过虽然我俩如此相像,但你应该比我这个冒牌货还会受他喜爱吧?毕竟,当年我可是在处处故意模仿你后,才变成如今这个秦澈的模样啊。”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呵呵,要救人,倒不必急,反正,你要是不到场,我那傻哥哥就不可能动手。但,代价便是取舍,要么你死,要么她们活,”秦澈冷笑两声。
朗月的手猛地放下,手中提着的长剑敲打在地上,发出一阵长鸣,他漠然地敛起眉眼,两行清泪划下,可他还是笑了起来:“想要折磨一个人,最好的方法,从不是直接果断地杀死他,而是先蹂躏其精神,再挫其身形,刹摩,十二年了,你为了这个目的,埋伏了十余年了……为什么?你就那么恨我?”
秦澈看着他,毫无血色的面目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反而那双隐没在黑暗中的眼睛,有着极度讽刺和鄙视的意味从中不断溢出,他什么都没有回答。
因为,朗月对他来说,到底不过是拿捏仙机门和天下大局中的一粒棋子罢了,一个凡人,是不配入他的眼的,所谓爱,所谓恨,他也不配成为这些情绪寄托的容器。
不过,虽然谈不上什么爱恨,可要说讨厌……那肯定是有的。
因为,他在曾经,模仿朗月这张脸留在秦府后,一年一年地从孩童模样,长成少年身骨……他渐渐发现,自己的这张与朗月有着七八分相像的面容,竟然与万余年前,让当时还是幼童的他,担心受怕、痛不欲生的那个人的脸,十分相似。
元武掣……
朗月,你要怪,那就怪自己长了一张跟他相似的脸吧,要不然,我肯定不会在手段里夹杂了太多私心,也不会用当年元武掣让自己一夜之间痛失父母亲朋的方式,同样回馈给你……这都是报应……秦澈眸光黯如死水,他在心中说着。
万余年前,毗邻山下,刹摩大劫,元武掣亲手斩断了刹摩王的筋脉,与天界大军一起,杀死、封印了所有的刹摩族余孽……他们都曾是他的亲人、朋友……
天界并不知道,刹摩王当年之所以能被这么块斩杀,并非是因为元武澈太过厉害,而是因为,他为了护住幼子,只能舍下保命的身段……
这个幼子,至今还活着……
“父亲母亲……孩儿一定会替你复仇的,”秦澈步入黑暗,默默抛下了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