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九是在湖畔见到的莫淮。
彼时日光和煦,轻风漾起碧水的波纹吹到岸边,莫淮的青衣半边浴在阳光下,半边笼在摇动的柳荫里。他面湖而立,像是并未察觉有人造访,始终不曾转过身来瞧一瞧背后的来人。
九九不想同他比谁先沉不住气,率先开口问:“前辈所言何意?晚辈不太明白。”
方才飞鸟越过湖面,抖落下一根鸟羽。莫淮侧过些脸来,朝湖面抬了抬下巴,道:“不明白有什么打紧,从今日起,你便是我的侍从了。将那根羽毛拿了去。”
九九隐忍不发,只横过去一眼那羽毛就碎成齑粉,“前辈予我有恩,欲报恩情九九闻召前来,可倘若前辈只为拿九九寻开心,那我恕难从命。”
“姑娘的报恩之心不过如此,我不过略微一试,就探出了真情假意。”莫淮看向她时脸上带着笑意,“你走吧,我亦不会强人所难,前尘种种,只当没有发生过。”
灰沉沉的叶影那张笑脸上袅动,莫淮神情平淡,片叶不沾身似的,一派清举模样。
这招以退为进让九九不由得冷笑:“前辈若是真的有需,我自当尽力,别说是一个人,就是十个百个,我翻遍四海八荒也会一一为前辈找来。且前辈修为境界甚高,我法术低微人又愚笨,只怕不仅了无助益还要误了前辈修行,所以很是惶恐。”
莫淮离开湖畔,不紧不慢走着,不一会儿就和九九隔开数十步远,九九只好跟在他后头。
前面传来莫淮的声音:“原来我需求的真假是由姑娘裁夺的。”
他的语气淡然,听不出丝毫不满,像是随口的一句戏言,但说出来的话却不留余地。
九九身形一滞,意识到这个侍从今日是不得不做了。“不敢。前辈不嫌九九笨拙就好。”
九九平素可没伺候过谁,不过捉弄人的经验倒是不缺,这一点无论是唐齐还是宛夕和谷白松都深有体会。她跟着莫淮步入房中,莫淮半点客气没有,坐下后,很是熟稔地使唤她去沏茶。
于是九九自然而然不安分起来。
瓷白杯盏,碧绿茶汤滚烫,在法术的驱使下四平八稳地一点点往莫淮那边飞着,眼看着就要抵达,半道上却拐了个弯,直挺挺地往九九手里钻!
她心知这是莫淮搞的鬼,不动声色地移动自己的位置,暗中施力,于是乎茶水就停在两人之间,无论她再怎么施力也不肯动。再看莫淮,他坐在书案后,装模作样地握着一本书。
九九扯了扯嘴角,面露冷色。
她再次施法运作,杯盏倾斜着努力地往莫淮那里吭哧,然后越来越斜,眼看着就要浇在莫淮面前时突然逆转方向,竟原路折返了,直直停在自己眼前。
在九九的目瞪口呆中,茶水淋漓浇下,吧嗒嗒全溅在脚边。末了那空空如也的杯盏还一个鲤鱼打挺站直了,“叮”一声脆响,杯盖也端端正正盖上了。
九九硬是从它身上看出趾高气昂来,气得她狠狠地把它抓下来,茶盏余温未散,经她一握,手都要被烫掉一层皮。
莫淮像是才发现异样似的,终于放下了手里的书,惊讶道:“这是怎么了?可是上次伤了手还未痊愈?”
九九扯出一个假笑:“可能是中邪了,我再去沏一杯。”
她吃了莫淮的下马威,没敢再轻举妄动。第二杯茶放在那张书桌上,直到冷透了也没见他动一口。
九九找了张椅子坐下,望着房梁的两眼渐渐发空。莫淮只说是做侍从,却没给个期限,难不成要一直留在这里?那岂不是要日日被他戏弄?
九九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赶紧甩甩脑袋冷静冷静。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位端坐的始作俑者,像是要从他脸上刨出个法子来。
忽然,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莫哥哥,我采了一些花给你。”
九九一看,果然是那个莫欢意。那莫欢意自然也没有忽略她,迈过门槛的脚步霎时欢快不再。她怀中还捧着一把鲜妍的花,放也忘了放下,就这么慢慢绕过来,审视九九。
她问:“又是你,你不是早走了,现在又回来做什么?”
九九看着来人,心思一转,拉过她右臂又按住她抗拒的肩膀,强行凑过去同她耳语。
莫欢意不悦:“离我远点。”
“等会儿就远。”九九把声音放低,“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我也不是存心讨你烦,只是莫淮说他缺个端茶递水的仆人,我这不才来听他使唤的吗,也算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但我却忘了这里还有姑娘你这样聪慧灵巧之人,有你这样的珠玉在前,留我在此岂不多余?”
她觑着莫欢意慢慢和缓的脸色接着扯:“可恨我行事鲁莽,已经答应了做莫淮的仆从,如此一走,实属背信弃义。不如这样,你帮我想个法子,叫莫淮开了金口放我回去,如此你我各得所愿,两全其美,好不好?”
莫欢意似乎被她说动,看向她的神色将信将疑。
这时,莫淮目光从书上移开,道:“她说要留下为我排忧解难,总不好拂人好意,我便允了。”
他说完,起身绕过桌角,来到两人面前,把一只白色的小瓷瓶送到九九手中。九九满脸戒备,身子躲避般朝后倾。她有预感,这人无事献殷勤,肯定没安好心。
莫淮微笑着,用一种会令人错认为温柔的语气道:“这药治烫伤最好,莫忘了涂。我孑然一身,承不起姑娘所求的深情厚谊。”
呵,果然是作妖。
九九愕然于他的无耻,决定自己也无耻。她调整面容,拼凑出一副可怜模样,委委屈屈,泫然欲泣。她以袖掩面:“我对前辈只有感激之情,方才也已言明,怎生前辈会错了意,我一片赤诚被这样曲解,真是千古奇冤啊。”
眸中无泪,她便用哽咽代替。
她这举动还没等来莫淮的回应,倒是莫欢意先恼了。她瞧不上哭哭啼啼的人,出了事,流几滴马尿能有什么用?她最厌恶这顶没用的眼泪,不管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但这眼泪要是被自己打出来的,那就另当别论。
就像现在,她就想打出九九的眼泪。莫欢意呵道:“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她说着,取出了软鞭。
九九用婆娑的泪眼瞧一下,弱不经风似的,低头又陷入呜咽。
长鞭卷着怒气直直抽过来,九九一边扭捏拭泪和她你来我往,没一会就移至门外。她目光越过莫欢意的半边身子,看见莫淮不知从哪找来一把白色的摇椅,此时正躺在上面饶有趣味地观战。
他是够缺德的,知道莫欢意的性子,所以故意挑起争端,以此为乐。莫欢意也难缠,招招式式不留情面,更是在发现九九根本就是在逗她玩之后不甚恼怒,下手更加泼辣。
再打下去怕是没完没了,九九反剪了她的双手,又缚住她双腿,叫她不能再动作。
莫欢意声音满是震怒:“放开我!你这是耍赖!你个小人!”
“哎呀,”九九捂着胸口,柔弱道,“打打杀杀怪吓人的,我先进去坐会儿,顺便给你找个地方躺着,可别累坏了。”
莫欢意的嚷闹声戛然而止,被她的术法引到屏风后的美人榻上,然后一躺,睡了过去。九九实在不想面对莫淮那张脸,索性拉过椅子坐下,不出去。
没一会儿,莫淮扰人的声音响起:“既然你喜欢待在这里,那我就把给你置办好的屋子关了。”
九九质疑他的好心,等到真来到地方时,那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是出乎了她的意料,伸出一根手指戳开房门,入目是无尽的昏黄和飞舞的尘埃。
她不可置信地给站得远远的莫淮递了个疑问的眼色:这就是你说的置办好的屋子?
莫淮面带笑意地点点头:“可还满意?”
这不净废话吗,你满意你怎么不来住?
“难道不满意?桌椅床榻一件未缺。”
得,原来置办好是这个意思。
九九环顾四周,暂且应下了这住所。
暮色四合,黑天渐渐压下来,屋内的灯火摇摆不定。
九九就着不甚亮堂的光举目四望,屋子被她早些时候拾掇好了,褪去“铅华”露出了尘封已久的真实面目。
床榻是个半旧不新的长短脚,头高脚底地苟延残喘,上面空无一物,连床被褥也无,其它物件也是半斤八两,就没一样让人看着稍微舒心点的,也不知莫淮是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把它们揪出来的,就为了煞费苦心地折腾自己。
推开门,她在黑暗中一跃而起,掠过寂静的夜色停在一处屋顶上。伸脚踢开一片瓦,从方正的空隙往里看,屋内干净整洁,生活用品器具一应俱全,比莫淮给的那间房好的得不是一星半点。
看完后,九九合上瓦片,自己则顺势而下,大摇大摆地登堂入室。
她不想太明目张胆,因此并未掌灯。床榻洁净柔软,九九回忆今日莫淮的所做所为,简直越想越气,索性两眼一闭梦会周公。
半夜风大无比,木窗吱呀作响。她隐约听见木材被折断时的吱啦声,刚睁开迷糊的睡眼想查看一番,“嘭”一声狂风袭来,这中看不中用的屋子被拦腰折断,木椽瓦石噼里啪啦打下来,要不是她反应快这会子半截身子都得埋在砖石里。
接着不知何处忽然冒出一只走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向上一跳,叼走了她头顶上方遮落石的被子,九九还未看清这是何方神圣它就消失在夜色中。
九九目瞪口呆,半天没回神,转瞬从天而降的木棍给她一顿当头棒喝,她嗷了一声,一手按着发疼的脑袋如梦初醒。
方才凄厉的风这下善解人意地停了,高照的明月下清夜沉静,一派和谐气象,好像方才那一棒子只是一场梦。
九九站在废墟里极目远眺,目光停在一处灯火格外明亮的地方,那是莫淮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