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放虽为阶下囚,依然是个有骨气的阶下囚,九九硬是没撬开他的嘴,于是慈爱地摸摸他高傲的头颅,把他栓到狗窝里。他叫声又实在凶猛,吵人得紧,九九一个响指,涂放立马成了叫不出声的哑巴,只能大张着嘴,无声地和一堆狗互相吠叫。但莫淮对这个狗身狼魂的东西似乎格外有兴趣,一大早就牵着他走街串巷,积极得很。
涂放什么也不交代,九九有意审他,也跟了过来。她左右看看,发现少了个人,问:“稀奇,欢欢没跟来?”
走在她前面的莫淮一抬下巴,一只鹅黄色的蝴蝶正绕着黑狗飞来飞去。大黑狗极度烦躁,龇牙咧嘴着伸爪狠狠拍上去,却总扑个空。
九九噗嗤一笑:“真够缺德的。”
她三两步走上前,俯身凑近飞舞的蝴蝶,“看吧,还是我对你好是不是?瞧你莫哥哥这干的是人事吗?”
莫淮幽幽的声音传来:“天气转冷,最适合烤火了。”
九九噌一下站直,立马正经:“明火伤手,我给你找汤婆子。”
拍不到蝴蝶的黑狗怒不可遏,双目黑沉尾巴高高翘起,疯狂冲她大叫,飞扑过来似乎是想咬死此人。九九一巴掌拍到送上门的狗脑袋上,四爪腾空的大狗疼得无声嗷嗷,“嘭”一声摔个四脚朝天。
九九笑眯眯地:“一晚上考虑地怎么样?老实交代才有生机哦。”
涂放不屑一顾,偏着的狗头昂得老高,一身黑色皮毛油亮水滑,健壮的身形气势十足,像孤立在沙丘的狼。
久不出声的莫淮丢过来半块馒头,不偏不倚砸上高昂的狗头,涂放一时发懵——他堂堂一代狼雄竟被接二连三侮辱,这些低贱的蝼蚁!大狗嘴唇剧烈抽动,不住喘着粗气,两眼聚起炽烈的火种,仿佛下一瞬就要爆发。
一根骨头落到它眼前,莫淮双臂环抱,好整以暇看着它,“早饭。”
大狗动作极快,猛地一个起跳直直扑上去,然后两眼翻白再次倒地。鹅黄蝴蝶飞来拼命叮咬。
“啧啧,不撞南墙不回头。”虚空中涂放撞上的无形屏障转瞬即逝,九九忽然想起什么,转头问:“你晚上还溜不溜狗?我想借狗一用。”
虽然名义上涂放是九九制服,但怎奈何莫淮才是那个把他化形为狗,压制住他所有法术叫他全然求救无门的人,凡是还得他首肯。
九九第无数次扼腕叹息:真是技高一筹压死人。
莫淮一挑眉:“哦?何事?”
“就是突然想起来夜市里有耍猴耍狗的,顶碗碟钻火圈,好不热闹,总不能让他在这白吃白喝不是?得让他体会体会人间险恶。”
大狗才缓过来些许,闻言,呆滞的眼神里硬是挤进凶狠,宛如把骂娘的话挂上了每一根毛发。
莫淮:“听着不错。”
这就同意了?
九九嘴角还没翘起,又听他继续说:“你也白吃白喝。”
九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洗衣做饭端茶递水扫地擦窗的苦力白吃白喝?你的良心呢?”
莫淮嗤笑,说话慢条斯理,“十句话九句半都在骂雇主的苦力?还是往衣食里投毒,驱策走兽寻仇,谋害雇主的苦力?”
突然被翻旧账,九九霎时间好似一只被揪住脖子的鸡,不自觉缩了缩身子,“那,倒也,没有这么多吧。”
回到无名居,涂放被栓回空荡荡的狗窝——事实证明狼还是狼,即使披上狗的外衣,一样能展现巨大的威慑力,另外三只狗昨晚和它对叫一阵吓得落荒而逃,涂放能不能在狼族做个狼王九九不知道,但在这里,他绝对能当上狗王。
九九怜爱地摸一把狗毛,言辞语重心长:“你要说你出现在焦城是巧合吗?这话狗都不信吧,大黑。”
她故意露出一副为难的表情,“其实你不说也没什么,我总要放你回到狼族不是?想来你族中众人见你穿了一身油亮的黑狗皮回去一定十分开心,期不期待?”
大狗的狂吠无声,九九满脸无辜,手掌放在耳后体贴地俯身凑近,“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听不见啊。”
黑亮的狗眼狠狠瞪她,又扬起那颗高傲的头做回孤狼。
一阵稍快的脚步声传来,堂倌传话有人来找,说是来为昨日之事赔罪。
九九难免纳罕:那人行事作风那样嚣张也会来赔罪?真够稀奇的。
才刚要去见,廊下缓缓走来一人,旧衣旧裙,衣衫朴素到简陋,脚踩一双看不出本色的布鞋。可即使面纱遮住她大半张脸,九九还是从那双无人能及的美目中认出来人。
是昨日那人来滋事的源头——高思悠。
良久。
九九不动声色瞄一眼莫淮,望着低头站着的高思悠,问:“姑娘有事找我?”
后者双手冒汗,紧紧绞着衣袖,头埋得很低看不清神色,但从她不时抖一下的身形来看,约摸是很紧张。
“对不起。”高思悠向九九屈身行礼,又对着莫淮行一大礼,礼毕并不起身。好像用了极大的勇气才找回几不可闻的声音,“思悠今日到访,一是为黄烁闹事请罪;他仗着是县令之子纠缠我多年,见我与男子说话就要兴师问罪,这才让您沾惹祸事,此事非我所为却因我而起,波及无辜总是我的过失。”
哦,那就是说还有第二件事。
九九偏头,绿叶吹动,三两光斑透过稀疏的间隙照进来,阳光下莫淮纤长的眼睫挡去他大半神思。他安躺在摇椅上,半眯着的双眼更显狭长,也不知听没听。
高思悠抖着声,肩膀瑟缩着,头越说越低。
“那第二件事呢?”九九适时引她往下说。
高思悠逼迫自己抬头,缓慢上升的目光终于对上莫淮的视线,身体不自觉绷直了,半晌才从嗓子里推出几个干涩的字眼:“第二件事,求莫大人救救焦城百姓!”
“不救。”
诶?九九眉毛跳了跳:这什么情况?莫大人?救?她知道些什么?
一时间满腹疑惑。
莫淮双手垫着头,靠在摇椅上,整个人懒洋洋的。什么也不多问,直截了当地拒绝她的请求。
“啊?”高思悠好不容易积攒的勇气一下子泄尽了,再度低下的头有些不知所措,“那,我再想想别的办法。打扰莫大人了,失陪了。”
说完真的一步一步离开此处,九九目送她良久,感叹这人可真实诚,也不多求几句。遂开口道:“这就走了?你这一句两句的没个头绪,我听得是一头雾水。百姓如何了,为何要救?你说明白些,他改变主意也说不准。”
高思悠停住脚步,摇摇头,礼貌性地笑了一下,“还是不要了吧,莫大人自然有他的考虑,他为百姓做的足够多了,焦城之事不该强加于他。再见,莫姑姑。”
九九眼睛倏地瞪大了,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憋死。她偏过头用剧烈的咳嗽掩饰尴尬,甚至没敢看莫淮的表情。
“咳咳咳……”
你这实诚孩子倒也不必太有礼貌,最后那句话不说也可以的!
高思悠眨眨眼,“莫姑姑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我去请夫来吧。”
莫淮双眼缓慢睁开,上挑的目光有如针芒,面色平静看着九九,“谁知道呢,兴许看见那八十八个冤魂来找她了。”
高思悠:?
九九赶紧过来拉她,“没事没事我送你走走走。”
两人并排穿过曲折的长廊,落叶枯黄,在脚底发出细微的脆响,“你刚才叫他莫大人是为何?还有那句足够多是什么意思?”
高思悠与她身量相近,平视九九的视线带着疑惑:“莫姑姑不知道吗?”
嘶~
九九又是倒吸一口冷气,心虚使她不由自主往身后瞄,即使两人早就离莫淮八丈远了。
她笑得勉强,“叫我九九就好。那天我开玩笑的,我们才刚认识不久,无亲无故,哈。”
“哦好的,莫,不是,九九姑娘。”高思悠拾起未完的话题,“我也是偶然在县志上看到的,那是很多年前了,莫大人为石川县令,任期勤勉爱民,励精图治,使得石川官场廉洁政通人和,所以他深受百姓爱戴,名声大振。朝中听闻后,派按察使暗访考察,圣上下旨升官入京,莫大人抗旨不去,当堂丢了官帽印信放步出了衙门。人来追,他就腾飞如云,时人见之,皆叩首跪拜,这才知他是仙人,后来便称他为‘’莫仙官‘,如今石川还有他的仙官庙,香火鼎盛。”
九九微怔:他还做过这些?比不是为了行善积德造福一方百姓——他不缺德就不错了。清冷孤寂的深山,他能度过两百年,能在繁华热闹的人界踽踽独行,也能在云谲波诡的官场如鱼得水。
他不是最不喜这浑浊的俗世吗?
原来在九九不曾窥探的两千年岁月里,他的经历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丰富。他是生性淡漠不关心世间万事,但当莫淮愿意时,也可以很投入地扮演很多的角色。
他可以是看客,也可以是戏中人;可以置身事外,也可以沉浸入戏。因为漠然,所以行事从来无所顾忌,想做就去做,要走便潇洒离场,管它什么规章律法,我只管自在随心。
“九九姑娘?”高思悠见她出神,叫了两声没有回应,只能在她眼前晃了晃手。
九九回过神,“啊?怎么了?”
“哦。我看你好像有心事,你去忙不用送了,我不会迷路的,出门也会很小心,不会再叫黄烁发现了。”
九九踏过最后一块青石板顺势右转,入眼是一条平直的小道直达侧门,出了侧门,外面就是行人不绝的街道。
“我只是在想高姑娘一非为民请命的朝廷命官,二非除魔卫道的修道之人,何故让你以周全百姓为己任,来到此处寻求帮助呢?”说到这里,九九笑了笑,“莫非焦城明文律法要求最惊世的美人,就要承担最多的责任?”
高思悠脸腾一下飞红,“你别,打趣我了。我爹爹常教导我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虽力微,但有希望总要试一试。来之前我就想好了,若是不成我就找准时机一封揭发信上书按察使,一定有办法叫黄明由露出马脚,倘若官官相护反咬我一口,我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说着,她有些沮丧,“但是黄明由身为焦城县令,明面上一派正直,按察使估计不会信我。”
九九不由得注视眼前的女子:美丽、窈窕。说话带着怯懦,像一朵颤抖在雨中的花,好像连只飞蛾都能打败她,没想到柔弱的外表下竟是这样一把顶天立地的君子骨。”
“姑娘胸怀千里,焦城有你是它之幸。”
等等!县令就是黄明由?电光火石间,九九脑中闪出一抹缥缈的推测,“你说的黄烁可是黄明由之子?”
依着昨日黄烁的表现来看,他那颗简单的头脑想不出制符驱邪的高招,且焦城可以说是不见邪灵,那他的符纸又为什么狠毒如斯?高思悠知道些什么,笃定了黄明由殃及百姓?失踪的灵人线索到这里为什么断了?
这可真是巧合聚一窝——巧合到家了。她直觉这里面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九九秀眉拧得很紧,神色严肃非常,高思悠疑心是自己的过失,“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言九九脸色一收,冲她粲然一笑,突如其来的转变让高思悠摸不着头脑。只听九九说:“非也,或许我们需要深入谈谈了。可也方便借一步说话?”
“啊?好。”
九九也没多做解释,带着满脸疑惑的高思悠回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