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轻雪一直觉得,自己背井离乡跑来哲海上大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那场不容抗拒的家族联姻。
高三那会儿,她有过出国留学的念头,也想过去美院深造,可到了高考结束填报志愿的时候,温蓬成天在她耳边念叨“去哲海念书顺便熟悉以后的生活环境”“在学校有什么事商家还能罩着你”之类的话,温轻雪不想忤逆父亲,便遂了他的愿。
哲海大学没有绘画专业,她深思熟虑,最后选择了艺术设计,还侥幸地想着不会吊死在高数这棵大树上,结果……
吊死在了艺术设计概论、西方古代美术史、当代美术理论与思潮这几棵大树上。
为了转换心情,也为了补上学分,这学期温轻雪特意报了一门和专业毫不搭边的选修课:茶与茶文化。
听起来就不是什么正经课。
授课老师是从校外聘请来的专家学者,六十多岁,鼻梁上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点过名后就再也不管课堂纪律了,自顾自地讲,一百多号人挤在阶梯教室里,吃零食玩手机补觉都可以,只要不翘课期末就给学分,说是神仙选修课也不为过。
周四吃过晚饭,温轻雪便拽着邱怡和张宛昕直奔一号教学楼。
说说笑笑走到半途,才想起那则班级群里的通知:一教今晚封楼维修电路,部分选修课临时调换了教室。
很不幸,其中就有茶与茶文化。
迫不得已改变路线,三个小姑娘几乎是踩着点儿走进四教阶梯教室。
温轻雪前一秒还在嘀咕“靠签到留住学生就像靠怀孕留住男人一样”,下一秒就觉察到气氛不对:来上选修课的学生比平时更加喧哗,以前总是空着的前排座位,眼下却乌压压挤满了人。
清一色全是女生。
揣着疑惑一掀眼皮,她当即愣在原地:商执一身黑色西装立在黑板前,正慢条斯理地摆弄着讲台上的投影仪,俨然是一副要亲自上课的派头。
这家伙,闲到来哲大兼职当讲师了?
晚间开课,教室里缺失了自然光,充盈着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而男人那张五官精致的面孔,又将这种不真实推上了另一个高度。
看见商执,邱怡远比温轻雪更激动:“是他!是那个萨瓦迪卡!”
温轻雪和张宛昕双双发懵:“啥?”
误以为两个同伴没看清讲台上的人是谁,邱怡解释:“刷我的卡!帝王蟹火锅!温轻雪说不熟的那个帅哥朋友!”
张宛昕听罢连连应声,温轻雪却还在回味那句“萨瓦迪卡”。
谐音梗。
哈哈。
门口的动静引得商执侧目,在看见温轻雪的一瞬间,他很明显地愣了愣。
商执的反应却令温轻雪稍稍释然——看样子,这次课堂相遇纯属意外。
尽管知道对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温轻雪依然无比困扰,决定找个后排位置减少存在感,回头再问问到底是什么情况。
然而,商执并不给她撇清关系的机会。
他目标明确地冲温轻雪招了下手:“……过来。”
某人脑子“嗡”地一声响。
前排女生已然开始交头接耳。
生怕商执再有出格举动,温轻雪急忙支开室友,认命地朝他走过去,压低声音先发制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她今晚穿了件oversize的针织毛衣,过于宽松的领口歪向一侧,露出小巧圆润的肩膀,隐约还能看见黑色的内衣吊带。
商执垂下眼眸:“你们李老师是我的茶友,他住院了,拜托我过来上一节课。”
选修课请外援并不奇怪,但和六十多岁的老学究当茶友就……
如果是商执的话,好像也不奇怪。
温轻雪“哦”了一声。
商执瞥了眼手边的领夹式话筒,道出唤她留下的目的:“这个,怎么用?”
原来是有事相求,温轻雪松了口气。
并不想惹人联想自己与商执的关系,却也不忍堂堂商家未来继承人在课堂上丢人,她上前帮忙调试话筒,颇为好脾气地与他解释:“这里是开关,这里是音量大小调解,等试好音,我再帮你把话筒别到衣领上……”
“好。”
“投影仪连上电脑了吗?”
“嗯。”
“翻页器会用吗?”
“会。”
温轻雪内心默念“关爱老人,人人有责”的八字真言,耐着性子一样一样确认,成功陷入自我感动的怪圈。
接通电源,红色指示灯很快亮起,她将话筒放在唇边“喂”了两声,杂音刺耳尖锐,惊得她后退一步,险些与商执撞在一起。
当即便有男生起哄。
温轻雪又羞又恼,再顾不上之前说的话,将话筒一股脑儿塞进商执怀中,快步离开讲台,走到邱怡帮忙占的座位上。
还是不放心。
坐下后,她的目光再度飘向讲台,却发现商执那家伙驾轻就熟将话筒别到了西装衣领上,唇边还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
许是李老师有过特别交代,换了老师上课,点名环节依然未能幸免。
只见商执有模有样地举起花名册,又从西装左胸口袋里摸出一只钢笔,随即,低沉而有磁性的男声在阶梯教室里回荡开。
荷尔蒙肆意散布。
温轻雪单手支撑脑袋,心情复杂地听着前排几个女生交头接耳:
“这老师什么来头啊?不说别的,那张脸……是建模吧?”
“信女愿大学四年荤素搭配,祈祷下学期、下下学期、下下下学期,都能抢到这位‘人间妄想’的选秀课。”
“刚才有人去问过,这个老师只上今天这一节课,李老头下周就出院了。”
“虽然有点对不住李老师,但他毕竟都那么大年纪了,要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多住院观察一下吧!上选修课这种事留给年轻帅哥,它不香吗?”
听到对话的不止温轻雪一人。
邱怡表示十分遗憾:“原来是今日限定帅哥Teacher。”
张宛昕却高兴起来,举起手机偷偷对着讲台上的商执拍照,她没选这门课,今晚是特意过来顶替欧阳芳点名的……
赚了赚了。
无心接话,温轻雪用指甲轻叩桌面,屏息凝神,静候商执念到自己的名字。
终于。
男人薄唇一碰:“……温轻雪。”
语调和念其他人的名字时并没有多少变化,但莫名地,温轻雪紧张到后脊绷直,出奇洪亮地回了一声“到”。
隔着一排又一排的男男女女,商执望过来,微微一笑,笔尖在花名册上打了一个勾。
缠着佛珠的手腕轻晃出小小的半弧,她的心也跟着晃了一下。
事实上,商执喊过很多次她的名字,其中不乏大庭广众之下。
但这一次,很不一样。
堂而皇之,又暗度陈仓。
在这座瑰色的象牙塔里,谁都不知道,有一个秘密,在他和她之间悄悄酝酿。
*
别的外聘老师初来乍到,开场白一般都是自我介绍,将那些牛逼轰轰的社会头衔一个个往外甩,商家少爷却是个例外,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没说,以至于上了大半节课,邱怡和张宛昕还在那里管他叫“萨老师”。
温轻雪想笑又不敢笑,只能埋下头,在笔记本上涂涂画画。
不得不承认,李老师选人的眼光不错。
茶壶也是茶文化的一部分。
说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商执如数家珍,即便没有准备PPT课件,对着电脑里各式各样的茶壶照片,他都能说出一段精彩的故事。
由浅入深,生动有趣。
连温轻雪都几度停下手中的笔,去看投影屏上的照片,听他介绍什么是西施壶半月壶,什么是美人肩一粒珠。
她甚至在想,如果商执不是商家的继承人,不必去名利场上厮杀,其实他很适合当个闲云野鹤的收藏家或者学者,偶尔来客串一下大学讲师。
前排女生听得如痴如醉。
当然,也有可能是看得如痴如醉……
商执宣布下课前五分钟是自由提问时间,立刻有人举手,大声问出她们憋了一整节课的疑惑:“老师,你有女朋友吗?”
教室里一阵骚动。
商执眉心微皱,本想说不回答与课程内容无关的问题,可远远看见温轻雪突然间像小兔子支棱起耳朵似的来了精神,他不由玩心大起。
“我已婚。”
简洁清晰的三个字,立刻引发讲台下此起彼伏的起哄声。
温轻雪做贼似的缩了下脖子。
有人质疑:“骗人的吧?你都没有戴结婚戒指!”
商执八风不动:“我太太不喜欢戴戒指一类的首饰,所以,结婚的时候没有买。”
温轻雪又缩了缩。
有人反驳:“哪有女孩子不喜欢戴戒指的!”
商执神情认真地点点头:“是吗?那我一定要找个机会补买给她……”
听闻此话,几个女生当即忘了还在课堂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的帮“老师”出主意,商执微笑聆听,时不时向教室中后排张望一眼。
温轻雪缩得没了影儿,蔫蔫地趴在课桌上,双颊滚烫。
邱怡抬手戳了她一下:“哎,你这个帅哥朋友英年早婚啊!可惜,太可惜了!”
温轻雪没搭理她。
张宛昕觉察到异样,关切地问:“小雪,你今晚脸色好差,是‘姨妈’来了吗?”
温轻雪有苦说不出,郁闷得直磨后槽牙。
我姨妈没有来。
我老公来了。
当然,“老公来了”这种话也只能心里想一想,绝对不能说出来,否则,未来两年她将长期霸占哲大宿舍夜谈会热门话题人物榜单。
直到听见下课铃声,温轻雪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蓦地站直身子,她这就打算去找商执算账。
然而,讲台已经被那群女生围得水泄不通,不知是谁挤过了头,不小心撞到商执的右臂,他露出吃痛的表情。
尽管只有一瞬,却让温轻雪捕捉到,她这才想起来,他手臂上的伤怕是还没好。
气愤中又掺杂心疼,温轻雪小跑上前,嘴里嘀咕着“都给我让开”,奋力拨开人群拽着商执就往门外走,全然不理会周遭女生投来的异样目光。
当然,背后故意高声说给当事人听的议论也不少:
“我靠,这是谁啊?没见过男人么,直接上手用抢的?”
“嘘,小点声,是艺术设计系的温轻雪……她家投资了好几座文化博览中心和大剧院,特别有钱!大一新生报道那天,有一支豪车车队接送她,我们学校的第八放映厅也是她爸捐的……”
“哲大居然有人不知道温大小姐?军训十天拒绝了二十一个‘广撒网’搭讪女生的普信男,全部被她怼到怀疑人生,战绩斐然!对了,她室友把那些聊天记录都发在校园论坛上了,到现在那帖子还经常被人顶上来瞻仰膜拜呢!”
“我可是听说她高中一毕业就订婚了,还敢这么招摇?一个有家室的,惦记着另一个有家室的,啧,有钱人可真会玩。”
猜疑和诋毁尽收耳底。
温轻雪强忍住当场怼回去的冲动,加快了脚步,商执虽然惊讶,但并没有呵止小姑娘任性的行为,反倒是像被拿捏住了一般,顺从地跟在她身后。
似乎还有点乐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