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雪落满枝头。
枯瘦的枝干承受不住积雪的厚重,自暴自弃地发出咔嚓一声,折了。
摇怜睡醒有一会儿了,听见树枝折断的声音,像得到讳莫如深的警示般,翻身下了床。
边走边披上斗篷,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桔梗,秦氏大人今日又来过了吗?”
院中种着三棵梅花树,躯干枯虬,歪七扭八地立在地上。花却开得如火如荼,欢腾地堆簇在枝头,一派娇艳之色。
桔梗手里拿了一把扫帚,听姐姐叫她,拖着扫帚到窗前去,笑嘻嘻地说道:“秦氏大人早就来了,现在估摸着还在屋外站着呢。”
摇怜低垂双眼,一掌拍在自己深染愁绪的额头上。
“他有这番毅力,用下苦功在仕途上,还怕不能平步青云,做不了高官吗。当了高官,什么女人没有,非要在我这棵树上吊死。”
“唉呀,姐姐——”桔梗忍不住为秦氏大人说好话,“人家秦氏大人相貌好,年纪轻,才学高,对姐姐你又是痴心一片。姐姐怎么就不考虑考虑,依从了秦氏大人。”
“秦氏大人年轻有为,来日必能位极人臣。到时候,姐姐还怕诰命夫人没得做嘛。”桔梗挤眉弄眼地说道。
桔梗不知道姐姐心里怎么想的。
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的秦氏大人痴心一片,摇怜却似铁似冰,无情地拒绝了人家。
桔梗眼睛睁得圆圆,眼神里映着纯洁无暇,“姐姐,诰命夫人不好吗?”
“诰命夫人么,自然是好的。”摇怜抿唇笑道,“不过,比起夫荣妻贵,依靠男人得到封赏,我更希望是凭借自己的努力,得到我所想要的。”
凭心而论,秦氏大人的确哪里都好,资质不凡的青年才俊。
之前的摇怜一定会觉得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摇怜却已经不是之前的摇怜了。
她抱着扬名天下的信念才来到天子脚下清琐城中。
所以,秦氏大人目前为止所有的示好,都打动不了摇怜。
“桔梗,你让他走吧。他在屋外站的再久,我都不会见他,不会答应他的。”
摇怜的心却也不是石头。承受秦氏大人的一片深情,叫摇怜心内有愧。
桔梗眼神微妙,笑呵呵地说:“姐姐,我哪次没有把话跟他说明白。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固执着呢,说再多也劝不走的。”
摇怜头痛,“那这次,你跟他说些别的。”
积雪簌簌而下,仿佛充满被厌弃的悲伤,扬起一片稀稀落落的雪色。
秦倾挺直脊背站在屋外,宛似一尊寂寞石像。
“阿嚏——”秦倾打了个哈欠,身子轻轻地一颤。覆盖在斗篷上的雪,稀稀拉拉地抖了下来。
门突然自里向外被推开,桔梗蹦蹦跳跳地从里面出来,“秦氏大人,你还在这里啊。”
男人礼貌而冷淡地点了下头。
“姐姐让我转告大人两句话。”
秦倾扬起了脸,炒豆般地说道:“又是要我走的吗。你可以不用说了,因为说得再多,我都不会轻易放弃的。总有那么一天,我可以用真心感化她。”
“秦氏大人,你真是顽固得很,像老学究。”桔梗也为这男人的固执到头疼。
真是一点也不考虑自己的行为是否给对方造成了困扰。
“姐姐是要我转告秦氏大人——”桔梗顿住,吸引过秦倾的注意,勾起了他的期待,才慢悠悠地说道,“剑谱第一页,忘掉心上人。心中无男人,拔剑自然神。”
男人只会影响摇怜拔刀的速度。
=
无人知晓名为摇怜的姑娘具体是何时来到清琐城的。
清琐城,大赵国都,天子脚下。
清琐城的仵作、捕快兢兢业业,却因为能力有限,心有余而力不足。
倘若城中有了命案,案情错综复杂一些,那么往往会成为一桩侦破不了的悬案。
直到,摇怜成名之时——
清琐城城南陈家夫妇被人发现死在水沟里,七窍流血,十指发黑,死状凄惨。
除了仵作验看后得出两人是被毒杀的结论后,再无其他可用的线索。
清琐城府尹下令张榜悬赏,凡有知情者提供有用的消息,重重有赏。
摇怜自告奋勇揭下了榜,却是用不到三天的时间找出了杀害清琐城陈家夫妇的凶手,陈夫人陪房的次子。
陈氏儿子悔不当初痛哭流涕之际,正是摇怜在清琐城声名鹊起之时。
之后,摇怜陆陆续续破了二十几桩案子。
最出名的几桩,当属张家小姐失踪不见的奇案、路家夫人撞鬼的怪案,花家钱庄绝杀令失窃的谜案。
大家说摇怜聪颖敏达,城中不会有摇怜破不了的案子。
还有一句戏谑之言:清琐城哪里有命案,哪里就有摇怜。
=
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
桔梗一甩手把扫帚砸在了地上。还有完没完了,姐姐坚定的拒绝态度无可转圜,这秦氏大人怎么心里好像一点数都没有。
她没发现,这次的敲门声却也不同于先前急促而响亮。
很平静,很温煦,像是最能安抚人的平和言语。
桔梗朝摇怜屋中喊了一嗓子,“姐姐,姐姐,门外又有人敲门了。这次,你自己去开吧。”
连纪牧在门口等了一会儿。
严冷的寒冬。
此时落雪停了一段时间,视线所能瞥见的一切地方却都像沉寂在冰冷的肃杀里。
“如果一点线索也没有的话,那不妨去城东找那个叫摇怜的姑娘试一试吧。”
听从了建议,连纪牧好一番打听,方寻到摇怜住处。
门敲了又敲,他明明听见院中模模糊糊地响起一道女声,却迟迟地不来开门。
连纪牧的耐心磨掉了不少。
再不来开门,他会忍不住哐当哐当砸门似的把门敲得巨响。
忽然地,门吱呀一声推开了。
“你找谁啊?”摇怜打量着门口的陌生人,问道。
连纪牧愣怔了,突然忘了说话。
他记起来见过她几回,某年突然独自一人出现在清琐城的女子。
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芳龄几何,在清琐城中定居了下来。
她大概姓顾,连纪牧听人家喊她顾姑娘。
即使说来惭愧,但是不得不承认,纪牧不晓得摇怜叫什么,之所以认得摇怜记得摇怜,大部分原因是摇怜生得貌美。
摇怜的五官除了眼睛之外,单个拎出来都有着小小瑕疵。
譬如,未经修饰的眉毛浓又密,是如刀如剑锋利的剑眉,略显凶相。
但是,它们凑到一起去,就把摇怜这张脸勾画得轮廓分明,明艳动人。
摇怜的五官里当属眼睛最好看。跟别人的眼睛比,她的眼睛也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摇怜的眼睛十分深邃,好像流动在浩瀚沙漠中的一汪水泉。
纪牧第一次和她对上目光时,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先前见过的西域来客,他们的眼一样的深邃。
摇怜狐疑地端视,又问道:“你找谁啊?”
“找摇怜姑娘。”失神的连纪牧,终于回过了神。
摇怜道:“你找她做什么?”
连纪牧心里转过十七八个念头,脸上却是平静地微笑,“找她帮忙,我有事相求。求摇怜姑娘,帮帮我。”
摇怜道:“你怎么确定她一定帮得了你?”
纪牧道:“摇怜姑娘聪慧颖达,只要她愿意,我要她帮的忙跟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摇怜道:“你是要她帮你破一桩命案?”
纪牧目中燃着一盏灯似的放出光彩,“摇怜姑娘果然如外人所言,天资聪颖。一猜便猜中了。”
=
那件事情发生在几天之前的下沙村。
下沙临近东海,是个约有三百户人家的小渔村,村子旁边不到二十里路就是个名叫南门坑的出海港口。
寒冬腊月,冷冽的海风带着咸湿气味吹到岸上来,冰冷冷地直刮人脸。
村子里除了常年卧倒在床上的老头老太太和刚出生的小婴儿,鲜少有几个人未经冷风摧残,脸庞是光滑细腻的。
渔民晒黑的脸庞在大冷天里往往都被咸湿冷风刮得有些干裂,正如本村夏天种植的西瓜因为各种各样缘由而呈现出的裂痕。
和乡下种地的人一样,渔民的追求朴素率真,希望一年打渔的收成养活一家老小,最好还能够有些闲钱,改善改善家境。
最最好,年年有鱼。
就是在民风淳朴的下沙村里,居然在前几日出了一桩凶杀案。
死的是今年九月才满十八岁的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年纪不大,但是十四岁就到海上去了,因此也是半个经验丰裕的打渔佬。
发现他尸首的人,详细点来讲,是发现他头颅的人,是本村六十二岁的存根娘。
村子里的人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女人的,某某女儿,某某嫂,某某娘。
存根娘生存根之前,应该被叫做某某嫂,生了存根、年纪大了就升了一辈叫存根娘。
存根娘冷天里起个大早,带把柴刀上山砍柴,见某处坟前的凤尾草长势良好,就过去准备砍点下来带回家里煮水喝。
存根娘上山时候天还没亮透,爬到那座老坟前,天穹便慷慨大方地把自己全露了出来。清光照到凤尾草上,映得上面溅洒了一丛的暗红色血迹灼亮区明。
她的视线再往里一探,看到一颗圆滚滚的头。披散下来的头发像村里人捞上来的海带海澡浓密,看得她毛骨悚然。
存根娘丢下柴刀,一路叫嚷着跑下山去,“山上死人了,山上死人了。”
下沙村村后山上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