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岐就在本市读书,其他本地的同学,基本每个周末都会回家,可是康岐,一两个月才回去一次,不仅周末不回家,连五一国庆这种长假,也见不到人,每次打电话都在忙。
父母不放心,只好主动去学校看他,连续几次去了宿舍,也没找到人,床铺干净得像没人住一样,不禁起了疑心。
康淮屹查了康岐的行车记录,最多的行程就是在他的学校和林初的学校来回往返。
康淮屹第一个念头是,康岐是不是谈了个和林初同校的女朋友?还打算直接去找林初打探打探消息。
康淮屹来到林初学校附近,找了半天,终于找到车位停好车,还没下车,就看到不远处一个人,拎着用塑料袋打包的餐盒,悠哉游哉地走在路边,路过小卖铺时,掐灭了手里的烟,扔进垃圾桶,进了小卖铺,出来时手上又多了个黑色的小塑料袋。
康淮屹把手机静音,静静地跟在后面,见康岐拐弯进了一家旅馆,康淮屹笑了一下,孩子长大了啊,还真是搞对象了。他站在马路对面,抬头看着旅馆的窗户,猜测着儿子喜欢的是一个怎样的女孩。
他觉得应该找个机会告诉康岐,大学谈恋爱很正常,没必要瞒着家里,把女朋友带回家吧,给爸爸妈妈认识一下,只要他真心喜欢,爸妈不会反对,要谈恋爱就认真谈,大大方方谈,该见家长就见家长,没必要藏着掖着。
康淮屹正想着,旅馆二楼的窗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扶着眼镜,仔细辨认了下,确认是林初,还没回过神来,康岐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了林初的腰,下巴还搭在林初的肩膀上……然后窗帘就被拉上了。
康淮屹的大脑,突然一片空白。
康淮屹抬头看着那扇窗户,就像看见了一只风筝,抓在手里的线突然断了,狂风乍起,断了线的风筝,不知将飞向何处。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抬头看着,作为曾经一切的主宰者,有种对失控的恐惧和期望落空的愤怒。
听到敲门声时,是康岐去开的门,开门之后突然没声了,林初望向门口,一瞬间也石化了。
他们本来打算等大学毕业再跟家里人坦白,没想到被突然撞破,此时两人都毫无防备,大脑一片空白,恐惧里带着愧疚,好像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康淮屹进屋后,遏制着怒气,重重地摔上了门,家丑不可外扬。
推开康岐,看见凌乱的床单,康淮屹压抑的情绪终于再也控制不住,“你们上床了?”
康岐:“是。”说完一巴掌重重地落在了脸上。
康淮屹:“恶心。”
康岐脸红肿了一片:“和喜欢的人上床恶心吗?你没和我妈上过床?那怎么有的我?”没等说完,又是一记耳光,康岐就那么愣愣地站在原地,也不挡,也不躲,任由父亲发泄着。
看见康淮屹动手,林初赶紧过去阻拦,刚靠近却被康淮屹一把揪住衣领,“要不要脸啊你们?!是男的吗?!当初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是个变态!?都是被你带坏了!!”康淮屹举起拳头,刚抬起手臂却被康岐死死握住。
康岐:“你要打要骂冲我来,别碰他。”
康淮屹的手臂竟一点也动弹不得,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儿子竟然比自己还高大,还有力气……有时苍老只是一瞬间,成长也是,以前那个言听计从的小孩子早已长大成人。
康淮屹仰头看着康岐,愣了一会,好像如梦初醒,才缓缓放下了手,康岐一把将林初拉到自己身后。
康岐:“跟他没关系,遇到他之前,上初中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了。”
康淮屹:“初中?初中你不是谈过女朋友?”
林初站在康岐的身后,康岐看不见林初的表情,但他知道林初听到“女朋友”三个字会有多震惊。
康岐:“……是……为了证明自己是个正常人,可是越努力证明越发现自己不正常……我就是个变态,我不喜欢女人,我喜欢男人。”
康淮屹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康岐举起自己手臂,“这道口子不是打架弄伤的,是我难受的时候自己划的。”
康淮屹看着那个旧伤疤,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我们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我们努力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康岐不敢和父亲对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别人都正常,就他不正常。
康淮屹:“男的喜欢女的,结婚生子,这不是人之常情!天经地义吗!怎么到你这,连这个都这么难??”
康岐沉默,无言以对。
康淮屹:“从小到大,我和你妈从来没有强求过你什么,学习学习不行,好,我们不强求,你可能没什么大出息,没事,我们都替你打拼好,婚房我们都替你偷偷准备好了,什么都不用你操心,我们给你创造了这么好的生活,我们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你就踏踏实实结婚生子,过正常人的日子,什么也不用发愁,我和你妈对得起你!我们不欠你的!”
“你呢?你对得起我们吗?你是故意想气死我们吗?!我们就是从小把你惯坏了,让你做人这么没有底线,这么胡来!居然和一个男的在外面乱搞!这和畜生有什么分别!?一点脸都不要了吗……还你自己划的?你以为我会信吗?从小到大,你被请了多少次家长,哪次不是谎话张口就来,你自己划的?你自己划一个我看看!!你不要把我们当傻子!!”
康岐一言不发,心里有什么东西像是要爆炸似的,他紧紧握着拳头,眼眶里已经涌满了泪水,眼睛余光忽然撇到桌上的水果刀……
康岐跑过去拿起水果刀,激动地身体都在颤抖,康淮屹勃然大怒,“你还想跟我动刀子!反了你了!?”
话没说完,只见康岐忽然把刀口朝向自己,对着自己的胸口刺去……
康岐只觉得一阵耳鸣,听不见任何声音,也感觉不到疼,胸口的白衬衫涌出一朵红色的小花,慢慢地晕染盛放开来,再扎第二下的时候,被一双冰凉瘦削的手握住了刀刃,血猛的从林初的指缝涌了出来……康岐像惊醒了似的,突然松了手…… 耳边又恢复了声音,听见林初乞求似的喊着,“哥,哥……别这样……”
康岐看见林初的伤,仿佛恢复了痛觉,心里也跟着疼……
康淮屹远远地站着,似乎也被震惊到了,冷冷地吐出一句,“真是病得不轻。”
康岐没有心思再和父亲争吵,带着林初去了医院。
包扎完伤口,康岐随父亲回了家,林初自己回了学校,康岐说等和家里人解释清楚,就会回来找他。
在回学校的公交车上,林初耳边回响的还是刚刚激烈的争吵声,心慌得厉害,像是做梦,可是手上的伤口提醒着他,一切都是真的。可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林初的父母,不在意他跟谁在一起,可是康岐的父母不一样,康岐是他们倾注了全部心血养育和守护的唯一的儿子,看到康淮屹刚刚暴怒的样子,林初知道自己几乎没有被接受的可能。
天平的两端,一边是父母,一边是恋人,如果必须让康岐二选一,这对康岐来说太残忍了,和康岐父母相比,自己的爱好像太轻太轻了,放弃他……可能是更容易的选择。
小时候,父亲家暴,母亲放弃了他,独自逃走,后来父亲再婚,有了更好的生活,也放弃了他……在亲人每一个更好的人生选择里,都放弃了他。
他早已习惯……被放弃。
林初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过分理性,总是早早地预料到结局,却还抱有期待。
日子一天天重复,并没有什么不同,天黑天亮,日出日落……日复一日。
林初每天都要反复检查几次手机,看看有没有漏掉的电话和短信。
一连几天,还是没有一点康岐的消息,林初终于忍不住主动打给了康岐。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林初立刻挂了电话,责备自己太心急了,等等吧,再等等,康岐和家里解释清楚就会回来找他的,不要在这个时候打扰他。
林初强迫自己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学习上,只是经常精神恍惚,总觉得手机响了……每次下课,出教室门,总习惯性地看看门口有没有人等……每次宿舍外喊有人找,他都会跑出去看看楼下的人是谁……
等了几天之后,林初再次拨通了康岐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挂上电话,犹豫了片刻,林初拨通了康岐宿舍的电话,是他舍友接的——
“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来上课了。”
一整天林初都魂不守舍的,心里很乱,下课铃一响,林初直奔公交车站,去了康岐家。
康岐家所在的是高档住宅区,门卫安保很严,只有业主同意,门禁才能打开,林初只能在门口等,也不敢太招摇,找了一棵树下的长椅坐下。
一直等到夕阳落山,天快黑时,章筱宁突然出现在小区的门口,她跟门卫打了个招呼,往林初这边走来。林初一下子有点手足无措,立刻站起身。
章筱宁见了林初,像是看到瘟疫一样,厌恶明显写在脸上,“你来干嘛?”
林初:“阿姨……康岐还好吗?”
章筱宁:“他在自己家,能不好吗……你怎么还有脸来?”
林初:“……”
章筱宁:“我警告你,你离他远点,别再让我看见你。”
林初:“……我能见见他吗……最后见一面……我以后不会再来了。”
章筱宁:“不可能,这辈子你别想再进我家的门,赶紧走吧……保安!这个变态再不走就报警!”
林初离开时,天已经黑了,他沿着路边走了很久,回过神时发现已经错过了公交站牌,又往回走,不知道走了多久,都没有找到,他站在路口,看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发现自己迷路了……
B市真的好大呀,马路那么宽,远的都看不清马路对面的人,路口那么多,每个路口都有那么多选择……明明就在附近,怎么就是找不到呢。
林初从未设想过没有康岐的未来,当康岐突然消失的那一刻,周围的灯好像突然全部都关了,整个世界陷入一片黑暗,未来世界突然坍塌,只剩他一个人被埋葬在过去的废墟里。
林初始终没有等来康岐的电话,却等来了姥姥的电话,林初妈妈的病情恶化了,急需肾移植。
林初同意捐肾,请假回了老家。在林初的字典里,似乎从来没有不同意这个选项。知道配型成功那天,妈妈拥抱了他,那是林初有记忆以来,妈妈第一次那么温柔地拥抱他,他知道自己在父母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是个累赘,但在那一刻,他似乎有了那么一点价值。
医院不建议孩子给大人捐,但是迫于林初母亲病情危急,也只能同意。
林初做完身体检查,签完捐赠同意书,回户籍所在地派出所办理完亲子证明手续。
回到老家,想起曾经康岐过来老家找他,两人一起相处的点点滴滴,林初又忍不住拨了康岐的电话——
“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林初看着眼前的世界,总是觉得不真实。
等一切手续准备齐全,医生还是按照流程再次和林初确认——
是否是完全自愿无偿捐献?
对手术风险是否了解,并且愿意承担后果?
是否存在威胁、强迫、利诱?
……
以后不能干重体力劳动,不能过度劳累,个别的捐献后一到两年,可能会出现肾衰竭。
林初重复地说着清楚,明白,一一签字,同意确认。
在手术前一天晚上,林初半夜惊醒,突然有点害怕,又偷偷拨打了康岐的电话。
“……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林初像是突然从一场漫长的梦里醒来,这才意识到,原来一切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