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簇火苗从指尖燃起, 舔了叶子边缘。gsgjipo
树灵叶中, 有两个人依偎在一起,而后这一幕幕的记忆在火光中燃为灰烬。
那天傍晚,守林的仙民看到叶教主匆匆从小树林里出来, 低着头, 耳朵莫名有点红。
叶危一回到住处, 就看到晏临在为他铺床,抖一抖温暖的白棉被,铺的整整齐齐,再摞上两个小枕头,拍一拍,转头道:
“哥哥, 床铺好了,你吃完饭我们一起睡吧,你最近又熬夜……”
“不不不!我,那个……我今晚有要事要与王政商议!你先睡, 乖, 先睡啊……。”
晏临有些疑惑地看过来,看到叶危一步两步三步, 一溜烟推门跑没影了。
叶危现在无法面对义弟, 一看到晏临就不禁想起叶子记忆里, 他被晏临抱着,叫一声哥哥顶一下。
当夜他溜去王政房里挤着睡,眼睛还没合上, 瓦蓝深沉的天幕外,一只送信小凤凰站在窗棂外,咚咚啄了两声,衔来一封捷报。
星哲率百鬼奇袭黑风城,攻破三重天!
围城四重天的十万仙家大军,乍然意识到上当了,火速撤离回三重天。叶危也不睡觉了,立马下令,收拾行李即刻出发,进军三重天!
星哲以黑风城为起点,将仙道的防线撕开了一个口子,一举占领三重天西侧半边天,叶危带大军上来汇合后,开始逐渐向东打去,仙门百家包括叶家,叶越等家族掌权人纷纷向二重天撤离。
人道一举大获全胜,仙民们第一次登上传说中的仙门百家,王政兴奋地凭阑眺望,指着西边红色的高亭角:
“那就是道渊阁吗?仙门贵族子弟上学的地方,看起来和我们的仙道院果然不同。”
叶危凝视着年少时长大的地方,默默无言。
当年书香剑意,快马风流,身边同门好友一堆,身后还跟着一片小师弟,叶师兄、叶师兄的叫个不停。
夕阳落,叶危独自前往道渊阁。
道渊阁已经清空了,各大师门的学子同家族一起撤往二重天,只留下空荡荡的层层楼阁,里头的东西还来不及搬走。叶危走向道渊阁的书院,全天界最大最全的藏书阁。
他想寻一个答案。
同样是仙历五二一年,他为何能在今世的树灵身上,找到他上一世的记忆?
年份是一样的,世界却又不一样,发生的事也不一样,但那些树灵偏偏有那些记忆。这只说明一件事,树灵们既见证着自己前世的仙历五一二年,又见证着他今生的五二一年。
叶危沉了一口气,也就是说,这世界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他一直就在同一个世界里,根本没有什么平行世界,也没有什么平行世界另一个晏临、另一个叶危,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
而这个世界,经历了两次仙历五二一年。
第一次,是他上辈子,天道控制世界,重生后,第二次仙历五二一年,神尊控制了世界。
叶危走进书院中,想要查一查,这位神尊到底是何方神圣。
书院里怪的很,桌子书柜都整整齐齐,唯独没有椅子,叶危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他翻遍古籍,发现他印象中所有记载天道的书,都被替换成了神尊,其他内容完全不变。从书上看,神尊就完全等同于天道。
但叶危心里知道这根本不同,那位神尊可会耍性子了,一会下来慰问,一会尺子打手,一会拉人上去听珍珠敲玉阶,品位奇葩。
他能感受到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而天道,大道归天,根本不是人,没一点人性。
“啾啾。”
叶危拿着一本古书卷,寻声走到窗边,送信小凤凰又来了,嘴里衔着一块龟背,叶危展开来看,是西鬼王给他的卦。
上一次算出黑风城跟他失忆有关,这一次,龟背卦上显示:颜色为半黑半白,五行属木,打一人名。
叶危沉吟半晌,恍然真的想起一个人。
他缓缓走向书阁后院,这里是道渊阁学子下棋对弈的地方。
棋字,木旁,青石桌上,黑子白子对垒军前,颜色五行都对上了。叶危笑了笑,想起年少时自己也曾在这里大杀四方,屡战屡胜,风头最盛时还大言不惭地自封 “棋王”。
唯独败给过一个人。
——施逍。
他在道渊阁的挚友,如今早已不在人世。
世间一切人、鬼、妖,只要能做到堪破三千红尘,了却诸身因果,在这世间无所爱之人,亦无所求之事,无可依恋亦无所归处,便能超脱三界之外,跳出六道轮回,从此消泯自我,归为苍穹天道。此乃修道的至极境界,化神。
施逍便是化神了。
但化神跟晏临的这样的天道石又有所区别。化神只是融合为天道的一部分,天道石则是在更迭天道,成为新天道。据说每一块天道石化为新天道时,都可以重新立定世间的规矩。化神却没有这样能力。只是在某一个风雪夜,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从此消失。
叶危不明白,早已归去的施逍,如何会跟他的记忆扯上关系。难道他对施逍的记忆……也是被篡改过的?还是说,他忘了有关施逍的什么事?
施逍知道他养了一块天道石弟弟,同时,施逍也是天界有史以来唯一一个修道修到化神境界的人,他在人生最后的阶段,可以说是无限接近天道的。有没有可能,施逍在那时候看到了什么,告诉了他什么……
但他现在忘记了。
叶危抚着熟悉的青灰石桌,奇怪的是,这一排排棋桌旁都没有一个石凳,叶危转了一圈,终于在廊角边捉到一张靠背椅。
看起来柔软的要命,椅背、扶手、坐面,每一点跟人接触的地方都细细嵌了锦绣软垫,最奇怪的是,在道渊阁这样的读书地方,却绣着一片鸳鸯交颈,还有两只小黄鸟毛茸茸地窝在树枝上,成双成对。
叶危有些疑惑,但他实在找不到一张能坐的东西了,于是拖着这张奇怪的椅子,回到石桌旁,坐下。
周身仿佛陷进一片温柔乡,那锦绣绒锻宛如活的,他一坐上去,它们就争先恐后地能抱住他的身体,紧紧地贴住,送上极致的柔软与温暖,好像坐在一个人的身上,叶危从来没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
风吹大树,苍翠的叶影晃动,叶危坐在当年败给施逍的石桌旁,往事如昨,历历在目。
“啪——”
少年叶危拈一白子,气定神闲地落在棋案上,呼啦啦的风吹过耳际,吹起一缕乌黑的发,树影晃动。
“叶师兄,又赢了!”
“天哪!这可是第四百九十胜,零败绩,叶哥,您还是人吗!”
叶危状似谦虚地摆摆手:“吹我的话就甭说了。来,下一个!谁赢了,我帮他写一年作业!”
不会做作业的弟子们争先恐后地坐上棋桌,没两下,又灰头土脸地下去了。
“啊啊啊,叶哥我刚才那一步我手抖放错了!我重来重来……”
叶危大度一笑:“行吧,让你三次。”
悔棋三次后,这位仁兄还是灰溜溜地输了。
四百九十五胜…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胜!
叶危赢到手软,百无聊赖地拈着一粒白子,闲闲地敲着棋桌,一下一下嗒、嗒、嗒:
“还有谁?再来一盘!帮我凑个整数五百胜。”
众人已经输怕了,面面相觑,没人再自取其辱。
叶危叹了一口气,看来今天也是孤独求败而求不到的一天,他站起身,正准备走,忽然听到一声:
“我来试试。”
叶危回过头,迎面走来一位仙气飘飘的人,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此人披一身清浅湖绿的纱衣,如初晨山间雾,雪山天池水,露出的脖颈、手腕,白如雪光,秀口一吐,仿佛整个人都会化作一缕雪气,袅袅直上。
众学子心中暗叹:好仙啊!
施逍走路无声,轻悄地坐在叶危对面,指尖拈起一枚黑子。叶危看着心想,下棋下到一半,对方这白雪似的指尖会不会就要融化了。
“你在看什么呢?”施逍含笑地问。
叶危不答话,埋头对弈,手中白子一枚枚下去,越下,汗珠越多。周围凑热闹的小师弟围成一圈,紧张兮兮地看着:
“叶师兄遇到对手了!”
叶危心知,这可能并不是对手,对手是旗鼓相当的,而现在……
很快,第一盘,他就输了。
周围了沉默了好一会,骤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大叫道:“叶师兄!竟然……!输了?!”
四百九十九胜,一败。
叶危没说话,那雪一样的人正准备起身,叶危道:
“再来一盘!”
第二局,又输。
第三局,还是输。
叶危盯着眼前的棋盘,手中白子越握越紧,他从小到大,从没有在任何事上输的这么惨过。
“再来!”
施逍微微抿笑:“你可以悔棋,我让你。”
手中捏紧的白子乍然裂出一道小缝,叶危可从来没受过这等侮辱,技不如人还要对手施舍着让他,奇耻大辱!他誓必要赢回一局。
那一天,叶危连下十五盘。
盘盘皆输!
叶危沉着脸,还要开第十六盘,旁边的小师弟赶紧劝道:“叶师兄,别…别下了,你这都要给人写十六年作业了!”
对面那人一笑,不再落子,起身要离开。
叶危:“等一等。这位高人,留个名儿,改日再战?”
施逍慢条斯理地站起来,虚虚地伸手一笑:
“敝姓施,施舍的施。”
……
叶危被噎了一句,回到叶府,立刻动手查仙门施家。
施家是排名第三的贵族。最近新晋了一位修士,名叫施逍。
叶危一打听,这位施逍很不得了,他并不是仙门谁家的孩子,他是从人间修道直接飞升上来的!
人间有修道者,大多修长寿,但真能修到飞升者,古往今来,屈指可数。施逍年纪轻轻,道行极深,在人间立地飞升,通往仙界,因他恰好姓了个施,就被仙门第三的施家收走了。三年前入学道渊阁。
叶危再查,发现施逍在道渊阁成绩不佳,总是莫名缺考,一直留级,留到现在。
隔天,叶危抱着剑去练剑场比试,长廊转角,撞到了一叠厚厚的作业。
施逍抱着双臂,在此等候多时,往身旁虚虚一指,欠下的作业等身高,轻慢道:
“写。”
叶危:“……”
昨日连输十五盘,按理,那可是要写十五年的。
施逍照旧是清浅湖色的纱衣,白雪一样的人。看得叶危万分不甘心,但愿赌服输,答应了的事就要做到,少年危蹲下来,轻而易举地抱起作业山,挺着腰杆子往前走。
走了几步,风吹起最上边一本作业,叶危瞄了一眼,发现里边全是木灵根的题!
“喂,等等,你是木灵院的?我修的是火灵根啊。”
两院相隔,老师不同,课业也不同,他压根没学过木灵根的东西。施逍才不管那么多,他头也不回,背对着叶危挥了挥手,一团雾似的溜走了。
少年叶危自此发奋图强,学完火灵根后,再学木灵根,学上手之后,干脆把其他金水土的课都上一遍。作业越写越好。
“拿去,写完了。”
“多谢多谢,叶师弟辛苦了,哎呀,这题答的可真好,我今年毕业有望了!”
施逍比他长两岁,但是不同院,叶危才不肯叫旁门弟子师兄,只挑眉笑道:“我听说你是飞升上界的?以你的道行,怎么会写不出点作业?”
“我懒嘛。”
叶危:“……”
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了。施逍虽然性子不冷,也从不板着一张冰山脸,但叶危总觉得,再多说几句话,这人似乎便要乘风归去了,由于这气质过于谪仙,叶危便取了俩外号:施仙仙、施仙儿。
少年人总爱在爹与儿身上纠结,孜孜不倦地彼此攻击。故而,这个“仙儿”令叶危大为满意,叫的时候一定要把那“儿”字重音一下。
一次,道渊阁举办剑法赛,各院派弟子出战。叶危专心留意木灵院的人,却没看到施逍,寻了半天,发现施逍竟坐在观众席里,和茫茫人海融成一片。
“哎,施仙儿!你怎么不上场啊?你们木灵院就你资历最好吧。”
“不是最好,是资历最老,我年年留级嘛。”
叶危无语,他查过往年,施逍每一年的最终考全都不去,笔试不去,比剑也不去,从来不参加道渊阁里的任何比赛,从不跟任何弟子交手。
叶危正当少年时,意气风发,他很想知道能够从人间立地飞升之人,到底是怎样的身手,跃跃欲试道:“你不肯上场打,不然跟我私下里比比?”
施逍慢吞吞地摇头:“我修的道很特殊,自然也有特殊的规矩。”
“怎么个特殊?”
“世人皆知无情道,但我修的是有情道。简而言之,就是不谈恋爱就会死。换言之,我志不在剑,只想谈个恋爱。凡是跟我要比剑呢,对方赢,则以身相许,对方输,则我以身相许,总之呢,跟我打,那就要结道侣。”
叶危:“……告辞。”
施逍:“不送。”
后来,少年叶危查了道渊阁的所有书院,根本就没有什么有情道。再碰到施逍,便笑道:
“哎,施仙儿!你跟我详细说说,这个有情道要怎么修呢?”
叶危不相信世上有这种道,肯定是施逍随口说来唬他的。
没想到施逍一张口,说得头头是道:
“无情道怎么修,有情道就反其道而行之,多交心,多谈恋爱。我大概每十年就换一任道侣。如今活了四百五十年,已换过四十五个道侣了。”
叶危:“……!”
施逍从怀里掏出一只奇特的小沙漏:“这是十年沙漏,我每找到一位道侣,就会倒置,等它漏完了,这段感情就结束了。”
叶危一脸懵:“你们是事先都说好的吗?第十年就分开?”
“不是。”施逍摇头,他凝望着远处的雾,不知要如何表露。
“有些人可能像水,恋人像雨,下雨了,水便不会干涸,水蒸腾成汽,又化作雨,所以他们可以孜孜不倦地一直流淌下去,十年、二十年,一辈子。
“但有些人就像封闭的沙漏,一旦开始倒置,就终会有结束的时候。”
叶危听不懂,这有情道可真是玄奥。他向来对辩禅论道没有太大兴趣,索性丢开了不再想。
有一天,正逢施逍生日,叶危精心准备了礼物送去,木灵院里几个师弟师妹聚在一起,偷偷给逍师兄办生日宴,跳出来送惊喜,还唱歌,一帮人热热闹闹的,施逍面含笑,春风化雨。
然而等人都走了,施逍脸上春风般的笑容便一点点消融了,叶危走过来,慢慢坐在他身边:
“怎么了,不开心吗?”
施逍整理着满桌的礼物,抬起头,有一些疑惑道:
“应该……要感觉到开心吗?”
叶危愣了一下,点头:“是啊,一堆人给你送礼物,大家一起唱歌啊,吃饭啊,当然开心啊。我每年生日都很开心。”
施逍沉默着望着满桌的心意,低下头,苦笑一下:“真羡慕你啊,能感觉到。”
叶危看着这样的施逍,忽然间,明白了他说的有情道。
对于施逍而言,所有的情感都是在衰减,他对所有人的感觉,从初见时就设定好了,一旦认识,他心里那个沙漏就会开始倒置。
他在不断寻找,找到心仪的人,约定一起共度一生,每一次都倾尽全力,全心全意,然而到了第十年,那一只沙漏还是会漏完,十年里所有的心动、陪伴、送礼物、看星辰日落……都无法让那只封闭的沙漏多出一粒沙,时间到了,感情衰减为零,空荡荡的心里,留不下任何东西。
从无例外。
“我还在找那一个例外。”
叶危问施逍:“那……不谈道侣,你师傅呢?师徒情,师兄弟情,亲情,友情什么的。所有人都是……到了时间就要走的吗?”
“嗯。关系越是亲密,衰减的就越快。
“师傅和师兄弟都是五十年,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友情,是一百年,如果是天天要见面的友情,那也是五十年。爱情是十年,亲情的话,我是孤儿,从没有亲人。”
施逍像一具海中漂流的尸体,随波逐流,却永远无法沾上任何一滴水珠。
“不过你放心。” 施逍从怀里掏出一只百年沙漏,放在叶危面前,“你还剩九十七年,挺长的。”
叶危:“等一等!我们认识还不到一年吧,我怎么就衰减了三年?”
“因为你最近天天来找我,好烦的。衰减就快了。”
叶危:“……再见。”
后来一次闲聊,叶危随口道:“喂,仙儿,你心性如此,何必老要谈情说爱,不如直接改修无情道?”
“我虽心性如此,可我还是想留下一点什么。”
叶危顿了一下,一想也对:“无情道断情绝爱,说不定修到最后修成化神了,变成天道一部分,太惨太惨,不修也罢。”
施逍默然不语,若有所思。
来年春天,叶危发现施逍手上戴了一串新手链,细白的手腕上圈着细白的银链,中央坠着一粒小方晶。
“这是什么?”
施逍答:“须弥芥子。”
叶危在佛法课上听过这个词儿,微小的草芥能容纳巨大的须弥山,这可是形容佛法无边,神通无限的词儿,他捻起那一粒小方晶看了看:“施逍,你不得了啊。”
施逍谦虚一笑:“ 世界本就微尘里。我在小方晶里缩了一个小世界进去,花草树木小动物,天地云雷雨雪,该有的都有。”
“很耗道法吧?你准备用这个小世界做什么?”
“不做什么,观察它。”施逍道。
三个月后,施逍的小世界崩塌了。小动物们都死了,花草树木全枯萎,云雷雨雪齐齐坠,天地混沌一体。
施逍并没有放弃,三月又三月,银链上的小方晶换了一个又一个,没有一个小世界存活下来。
“果然,又坏了。”
冬夜湖心亭雪,施逍叹了一口气,轻轻摘下小方晶。
叶危一手拈棋子,一手端酒杯,问:“小仙儿,你观察了这么久,有什么发现没有?”
小方晶躺在掌心里,施逍随手一握,微尘世界便碾为齑粉,轻轻一扬,纷纷然落于湖心雪中。
“世界也是在衰减的,无时无刻,时间到了,就会彻底崩塌。”
“这未必。”叶危落白子于棋盘,“你的小世界虽然塌了,可我们生活的世界不还好好的。”
施逍缓缓落一黑子,抬头望湖心亭雪,天地一白:“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有因果规律,或者说,有天道,在维持着运转。”
叶危:“是吗。我可一点也不喜欢天道。”
施逍一笑:“天道有何不好?修道的最高境界就是化神归为天道。”
“作天道有什么好的,什么都没有了,连自我都泯灭了。”
施逍:“那只是你的想法,你也可以觉得,化神是消除了虚假的自我,回归成真正的本我。”
叶危:“那我问你,现在你坐在这,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如果回归成所谓的本我,你又在哪了?”
施逍:“我虽无处可寻,但我又已无处不在,从此,我即宇宙,宇宙即我。”
叶危辩不过他,索性不辩了,管他是本我还是宇宙,反正他决不许自家弟弟晏临去做天道的。
“你很厌恶天道吗?”施逍问。
“也说不上厌恶,只是不喜欢而已。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见天道也不喜欢我们呢。”
施逍笑一笑:“可是,正因如此,天道才能不偏不倚,任你是王侯将相还是街边乞丐,都是刍狗草芥,逃不出生老病死,神若爱世人,那便要不公了。”
叶危:“博爱世人,如何不公?”
“爱字排他,自有偏向,若是无差别博爱,那实则与无情无异。故而,神不爱世人,视万物为草芥。天道所维护的,不过是世间运转的规律,太阳东升西落,水流从高至低,人死不可复生。若修道最终,能归为万世因果、天地间真正的大道,于我而言,也是幸事一桩。”
叶危无言以对。这一局棋,他自然还是输的。
冬夜雪,猩红袍,肩上落雪,叶危披着月色回到叶府,抱起弟弟晏临,抱得紧紧的。
“…哥哥,怎么了?”
“没,没事。”
叶危闭上眼睛,抱着小晏临,像抱着小宝贝。
[不管天道如何,决不会让你去做天道的。]
……
多年后,叶危学完了所有的课,开始进入法术实战,时常派去极危之地完成任务,他有心竞仙界天王之位掌权,这些经历对他来说是必须的。
施逍照旧不跟他比剑,也不跟他比法术,一切与武沾边的都不打,唯独可以比的就是下棋。
叶危忘了曾经自己赢过别人的四百九十九次胜利,专心与施逍对弈,对弈了四百九十九次……
全输。
但叶危不服输,无论他败多少次,都不服气,他觉得自己能赢,总有一个天,能赢。
施逍那时问他:“你是想要赢比赛,还是想要赢什么?”
叶危觉得他意有所指,但又不知其意。
后来,叶危又接到一次极危任务,临走前,施逍忽然问他,这一次问的直白了:
“你为何争夺帝位?”
叶危:“帝位耶,哪一家仙门不在争?”
施逍收起棋盒:“我问的不是叶家为何要争,我问的是你。”
叶危一怔,怔了半晌,道:“没有为什么。”
他想起自己的娘。
出身低微,没有仙骨,为了不让孩子受她的影响变成一个庸人,她向天道石发愿,愿她生出的孩子天资奇佳,天纵英才。
叶危出生后,果然远超同龄之辈,宛如神童,然而五岁那年,娘为这个愿望付出了代价,身死离世,永远离开了他。
为何要争?
叶危仔细想了想,或许是五岁那年,父亲跪在母亲的灵柩前,疲惫的脸上有些许泪痕,父亲转头拍了拍他的头跟他说:
“叶危,你要争气。”
极危之地很危险,任务很难办,每时每刻都可能丧命。
一将功成万骨枯,何况帝王。
无论何时何地,通往王座的道路都是血风腥雨。作为万骨堆上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要有觉悟。
这次去极危之地,大概又是九死一生,叶危岔开话题,状作轻松道:“虽然现在连竞帝位还很远,但各家都在作准备了,施家也有争帝的人选吧?”
施逍:“那我就不知道了哦。”
“你是他们家的修士,你没必要告诉我。”叶危躺在草地上,望西天晚霞漫天:
“你觉得无聊吗?
“好不容易飞升来了仙界,却发现所谓的仙界,其实就是天上的人间,和人间一模一样,争帝,争官,赚大钱,勾心斗角。没差别。我听说,以前有人间飞升上来的,看到这般仙界,失望至极,直接跳天庭了。”
三重天最西边,有一处高楼,高高翘起的檐角如月,上边挂着一轮如月的镰刀。
一刀下去,从背部刺透胸膛,剜去千百年道行,从天庭一跃而下,回到人间,重新做一名普通人,是为跳天庭。
“不无聊。”
施逍偏过头,望向最西边的最高楼,万丈霞光里,那一轮银亮的镰刀倒映着橙黄紫红,一片斑斓。
“我对仙界并没有什么期待。这世间有许多束缚,人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挣脱这种束缚罢了。人饿,要吃,怕冷,要穿,这是肉'体凡胎的束缚,而衣食住行,样样要花钱,所以人要争钱。但只有钱却也不行,人情社会还有束缚,富商让人看不起,会被官压,所以又要争权,权力争夺到最高,便是帝王,帝王制定天下规则,可还是跳不出生老病死,在人间死后,便要洗去一切记忆,重新投胎到天界,成为另一个人,重新开始。所以帝王求长生。然而长生难求,故而便止步于此了。
“可我修道,修至飞升,便跳脱出了第一重生老病死,我可以带着我在人间的一切,直接飞到此处,此处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跳出来了,这便是我多年修道的成果,怎么能说是无聊?”
晚霞沉天,叶危哈哈大笑:“不愧是你,自有一套神奇的理论。我走啦,三天后就要启程了。不用送我。”
“嗯。”
叶危转身离开,走了几步远,忽听施逍道:
“我大概要有道侣了。”
平地一声雷!炸的叶危立刻折身返回:“来来来,老实交代,是哪个小师妹?”
施逍轻轻摇了摇头,说:“人间的人。”
“你什么时候下凡去了?你们木灵院最近有下凡的任务吗?人间的话……嗯,那你得等等,天上一天,地上一年,过几个月,她……阳寿尽了,灵魂自然会升上来当仙民,你到时再去找呗。”
施逍笑着摇头:“我等不急了。”
三天后,施逍果然没来送他。
因为第二天的傍晚,施逍就跳天庭了!
叶危听到风声后,快马奔至西天最高楼,只看到残阳黄昏,晚霞依旧,一抹人影独自立高楼,单手抬起如月的镰刀……
“施——逍——!”
刺啦——
刀从后背刺下。施逍挥尽数百年的道行,往前一栽,从高楼直坠而下——
重新堕入凡世人间。
当时人都说,施逍修有情道,真是旷世奇恋痴情种。
叶危勒马而立,默然无言。
那一次极危任务,不知为何,格外艰难,还有两个水灵根的人在队伍里反水,陷叶危于死地。
水克火。
幸而,那两位水灵根修的是冰系法术,从五行上来讲,虽然水克火,但从法术的形式而言,火克冰。那两人并没有讨到太多好处,叶危有惊无险,平安归来。
偶有闲暇,他再去书阁后院下棋,再没有人赢他,棋王的称号又回来了。
有时,无人来挑战他,叶危便拈着一粒白子,风吹过,对面黑子无人下。
再往后,他当上了仙界天王,有时道渊阁同届学子聚会,他们也都开玩笑地说,施逍为情而痴抛弃道友,真是太不够意思了!
话虽是这么说的,但施逍能找到真爱,他们也从心底祝福他。
只是叶危觉得有些奇怪,当年那段时日,木灵院似乎并没有下凡的任务,施逍是怎么在那时候认识人间的姑娘?
人间人海茫茫,无处可寻,这一点奇怪,也湮没在了茫茫时间中,没有答案。
直到前世的仙历五二一年。
已入冬。那时叶危率鬼兵打到了三重天,然后从三重天的仙山雪峰,准备进攻二重天。
雪山上风雪满天,叶危坐在一处观雪亭中,刚和星哲下完棋。
当然,星哲输了,抿抿嘴,闷闷地离开小亭子。
叶危笑一笑,他挥退随从,一个人坐在观雪亭中,慢慢地摆着黑白子。
他想到曾在道渊阁跟施逍立过一个誓,忘记那是他第几百次输,少年叶危忿忿道:
“你等着,我总有一天要赢你一次!”
他说这句话,除了要赢,还有另一层用意。
那时他隐隐感觉到施逍的有情道,道有玄机,有情,却又无法在心中留情,属于有中生无,这样一直修下去,恐怕会……
连他的师尊都说:
“那孩子,慧根太深,恐怕这世间,留不住他。”
若要修到化神,就不能在世间留有任何因果,所以叶危向施逍立誓,誓必要赢他一次。
这样因果还不算成,然而那时施逍,微微一笑,朝他一点头,随口应了一声:
“好。”
誓约已立,小小的因果,立在黑白棋子中。
雪如絮雨纷飞,穿亭而过,落在玉子棋上,化成点点晶莹水珠。
叶危捧着收好的棋盒,起身欲离开,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熟悉的声音:
“又赢到手软了?”
叶危难以置信地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施逍。
重回人间的施逍,又一次修道,并且又一次,飞升了!
他一身雪山天湖的浅水绿纱,立在雪中,雪如人,人如雪,亦如当年。
施逍一步步走来,轻的没有声音。他捻起最后一枚、叶危尚未收起的黑子,雪白的指尖,仿佛会融化。
“来一局?”
嗒、嗒、嗒。
落棋无悔。黑子白子在棋盘上越占越多。
“这么多年,你一共输给我几局?”
施逍气定神闲地落子,轻松地不假思索,一边开口闲聊。
“四百九十九次。” 叶危没好气。
施逍欠欠地一笑:“当年道渊阁见你,你光芒太盛,我便想去折一折你的锐气,不好意思啊,可能折的有点过了。”
叶危:“……”
“你也不用灰心,你我的棋艺毕竟不能同日而语,夏虫不可语冰。”
叶危:“…………”
[真想揍他。]
这一局,如以前输过的四百九十九局一样,艰难险阻,如困兽穷斗。
叶危拈棋不落,冥思凝想,施逍那边却如切瓜削土豆,拈棋便下,嘴上还能闲扯:
“我们在道渊阁时,你曾经劝我修无情道。”
叶危:“可我后来觉得修无情道太冷,恐怕会化神变天道,还是不修的好。”
施逍:“其实,修无情道是不会化神的。这是我这些年悟出来的道理。你看,那些修无情道的,成天板着个死人脸,活它个成千上万年呢,反而是情深不寿。
“无情道是无,化神还有无,无中生无,是化不了神的。有中还无,才是化神之道。
“你养过天道石,自然明白,磨尽一切有情,才能归为空无大道。”
叶危想起晏临,手中拈子一滞。
心中的预感愈来愈烈。手中棋盘他被围追堵截,败局已成,只差最后一子,一锤定生死。
叶危落下最后一枚白子,几乎已经认了自己又输了,然而就在最后时刻,施逍拈着黑子的指尖换了一个方向,落到了一处绝对不可能落的地方。
“你……!”叶危猛地抬头。
第五百次棋局,施逍放水,让他赢了。
了却了他在世间最后的一点小小因果。
施逍什么也没说,端起棋案旁的酒杯尝了一口:
“酒不错,我走了,不用送。”
这一刻终于来临。
叶危没有起身,他看见施逍走出观雪亭,一步一步,走远、走远,远到看不见。仿佛初见时那般,整个人都宛如一段雪气,秀口一张,便飘袅而上,归为茫茫大道。
施逍还是走到了他的尽头。
在这世间无所爱之人,亦无所求之事,无可依恋亦无所归处,便超脱三界之外,跳出六道轮回,化神归为天地,从此,三千世界,无处不有我,三千世界,又无处有我。
修有情道,比修无情道,更冷,尝遍情,比不尝,更苦。
走到最后,是有情人,最先化了神。
叶危坐不住了,他冲出观雪亭,顺着山坡往下找,看见一片清浅湖水绿,他追上去,喊名字:
“施仙仙、
“施仙儿、
“施逍——!”
只看到满山风雪,无人应答。
白雪里,一片如雾如水的纱衣,飘飘渺渺,空空荡荡,
施逍化神了。
这一年,离他与施逍初见时,正好九十七年整。
从那之后,下雪天,叶危便会摆上棋局,静坐一会,仿佛会有风雪提着酒来,笑着拈起几粒黑子。
飘飘风雪,大道终孤。
当时,叶危叶危正在领兵攻打二重天,三重天已在他掌控之中,仙门百家的家主逃了,但很多文卷秘宗没有带走,叶危派人进入施家,调出施逍的文卷,重新查当年跳天庭的真相。
文卷上没有太多秘密,但却清楚着写着一句话:施逍,是水灵根。
而且是天赋异禀、天纵奇才的水平。
同时,施逍的法术能力并不是冰系,而是纯正的水系,登峰造极,炉火纯青。
那一年,已然长大的叶危看着那一卷文宗,忽然间,想明白了当年很多事。
为何能够飞升的施逍,在道渊阁留级三年。
为何进木灵院,为何怎么都不肯与他比试。
而不与他比试的施逍,却在他每一场比试,都到场,聚精会神地看他和别人比试。
叶危想到当年他在道渊阁执行的那一次极危之地的任务,队里有两个人反水,差点害他回不来,那两人便是水灵根。
水克火。
但由于法术是冰系,火克冰,让他逃过一劫。
如果,当时,挡在他面前的那个人,是施逍呢?
是一位潜藏多年的水灵根天才,如果是这样,当年,他还能平安回来吗?
那一次任务,就是施家对他的暗杀。准备将他除掉,为以后争帝位作准备。
而施逍就是施家培养的棋子。
施逍在道渊阁的留级三年,就是在等他出现。
叶危想到了施逍给他的时间,九十七年,不禁一笑,原来那三年是扣在了这里。
施逍按施家之令,假装进入木灵院,由于他本人并没有木灵根,平常都靠装,所以成天散漫,成绩很差,作业不做,比赛不去,不与任何人比试。
但叶危的比赛每场必来,研究他的招式、习惯,为以后作准备。
不过叶危相信,施逍本人从没在做那个准备,他那么不拘束缚的一个人,连生老病死都要跳脱出来,怎么可能会被一个仙门施家束住。
施逍假意听从施家的吩咐,多年潜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终于机会来了!施家派他去极危之地暗杀叶危,然而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施逍就装出至情至性有情道,当场跳天庭。
施逍修有情道,众人都知道,至情至性之人,干出什么都不奇怪,没人猜疑。而施家打落牙齿和血吞,只好临时派人上,但不是多年培养的棋子,一点也不顺手,被叶危干掉,任务失败,叶危全身而退。
仙山雪中,叶危在军帐里端看文卷,释然一笑。
他以前很不服施逍下棋赢他。
现在彻底服了,早在他还沉迷在追求第一、追求输赢的学生时代,施逍就已经成为了一枚棋子,站在了波诡云谲政斗漩涡中。
他悟出了自己只是一枚棋子,赶在棋手动手之前,抢先跳出了棋盘之外。
毕业之后,他们都以为施逍跳天庭,追求真爱,逍遥人间去了。
直到今时今刻,叶危才彻底看明白。
施逍的走,意味着从今往后他通往王座的路,永远不会再有一位水灵根的天才少年。
叶危对着棋盘,重新倒了一杯酒,端起来,举向苍茫天地。
杯子碰着雪花,花化作水。
有路过的鬼兵好奇天王殿下这是在干嘛?
叶危笑着答:
“敬风雪。”
此时此刻,叶危坐在空无一人的石桌棋案旁,风过树影簌簌,施逍化神之后,他心中总是结着一个结,每次看到晏临,他就不由得想到施逍化神的时刻。
晏临很可能也会有化天道的那一天,一身鲜活尽数消泯,只留下空荡荡的白袖衣。
叶危很想把晏临一身神力都摁死在怀里,从此只要当一个没什么大用的可爱弟弟就好了。然而他越是这样想,晏临的神力就涨的越快、身量拔的越高。
在他找回来的记忆里,晏临开了第二重神力,一念生死,长得很高,分明是成年了。
然而在叶危的印象中,前世他死前,晏临是又变成小团子的。
甚至比最开始他捡到的小晏临还要更幼小。所以后来,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当年的他找到了什么方法,将晏临疯涨的神力全数压制回去了。
西鬼王给他的卦里算出的人是施逍,难道说,这个方法,是施逍在化神之前告诉他的?
叶危起身,离开身下这一把过分柔软的椅子,他搬起这一张绣着鸳鸯交颈、小鸟成双的奇怪椅子,搬回原位,走出藏书院,走出道渊阁。
叶危没看见,他离开后,空落落的书院,长廊角下,那一张奇怪的椅子有了奇怪的变化。
树影婆娑,光点绰动,柔软的椅子抽高、抽高,叶危靠过的椅背,化出一片结实的胸膛,叶危碰过的扶手,化出两条手臂,叶危坐过的座位,小鸟成双的锦绣渐渐隐去,露出一面白袍,白袍覆盖之下,是大腿……
椅子化身一点一点消解了,神尊晏临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病态地笑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