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父亲!
景初猛然从梦中惊醒,白晃晃的阳光照上他的眼睛,仿佛在提醒他昨天已经过去。
脑袋还是有些晕沉沉的,这一觉又梦到父亲了。梦中描述的是自己八岁时,缠着父亲询问关于赎生教的场景。
原来时间过的这般快,一下子便从局外人成了参棋者。
白云城内还是晴空万里、惠风和畅,尸谷中却是乌云蔽日、不见阳光。
教主与苗绒经过一天一夜的骑行,即将抵达赎生教。
二人来到尸谷的入口,骑马径直进入。灰色的瘴气飘散在空中,白色的衣裙逐渐被掩盖。
一连串清脆的铃铛声响起,随后尸谷深处渐渐出现大量人马。
他们统一骑着黑色骏马,头戴兜帽,遮住半张脸。马背的右侧悬挂着钢刀,腰间缠绕九节鞭,缓缓从深处走来。
“参见教主,圣女,恭迎教主回教!”几十号教徒们统一骑在马上行礼问候。
教主轻点头,扯动缰绳驾马进入深处。
山石交错,蜿蜒道路中,一群人马依次走过。
“禀教主,您不在的日子里,教中事务一切安好。”洲睦门主从后方赶来向教主汇报。
“左护法如何了?”教主问道。
“属下们一直严加看管,左护法在蛇蚁窟内一切正常。”
“大喜的日子,应该让他出来好好见证。”教主朝着蛇蚁窟的方向看去。
赎生教主殿内,黑金色石头铺成的地板掩盖了历年来在此处产生的血雨腥风,庄重又威严,代表了历代赎生教教主的权威。以黑曜石为主,建成的象征教主身份的椅子,被摆放在主殿的最高处,冷漠俯视着下方的一切。
直到现任教主的到来,白骨森森的死气才得以控制。时隔数月,赎生教的新主人终于再次回来了。
教主重新换了一件衣服,却仍是以白色为主,金银双线并用,衣服上绣有蝴蝶纹、鱼纹和龙纹,代表着南诏人民最美好的祝愿,在整个以暗调为主的宫殿之内显得格外注目。
她坐在椅上,轻轻挥动宽大的衣袖,狭长的眼眸看向众教徒,缓缓开口:
“请左护法进来。”
不过多时,一个浑身是血,满头白发的人被两位教众扯住胳膊拖了进来。他看起来已经没有力气抬头,被摔在地上时只是抖了下身子,接着继续趴在地上。
“左护法怎么还不拜见教主。”苗绒冷眼看着地上如同烂泥一般的人,厌恶道。
教主看向众教徒吩咐道,“其他人先退下。”
待到整个宫殿里只剩下教主、苗绒和左护法三人,教主才从椅上起身,飞身降落在他面前。
“三年没见,师父如今已经满头白发了。”
趴在地下之人听到熟悉的声音,费力抬起头来。他瞪着双干涩的眼睛,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掉出来了,就只为看清眼前人。
“多年不见,你长大了。”他许久未说话,声音嘶哑到自己都有些不敢相信。
说完,他伸手想要拽住教主的衣裙,苗绒见状将他踢开,不允许他碰到教主。
“如今地位变高了,就连碰一下也害怕了?”
“教主最不喜欢丑陋之人的触碰,尤其是这种又老又丑的。”苗绒赏给他一个白眼。
教主静静看着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现在整个宫殿门窗紧闭,屋外半点阳光都透不进,殿内阴森森的,仅剩零星几盏红烛闪耀。火光照射在地上之人的脸庞,场景竟然像极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赎生教的主人。
“三十七,跪下。”
十二岁的小女孩闻言没有半点犹豫,双膝下跪,眼神却直勾勾盯着座位上的人。
左护法狄惊秋站在女孩的面前,面色不悦,一巴掌打在她的左脸,“三十七,不准直视教主。”
女孩顾不得脸上的疼痛,立刻弯曲身体,将额头紧紧贴在地板砖上,“属下知错。”
上头的人似乎从座位上离开了,长靴踩踏在黑金石做成的地板上,产生浑重的脚步声,女孩感觉到他停在了她的额前,他说,“序号三十七,左护法培养了六年里最优秀的弟子。”
女孩不敢抬头,看着眼前的黑金石道,“三十七参见教主。”
“狄惊秋说一百人,六年培养,你是唯一活下来的。”赎生教的前教主光褚语气慵懒,一句话便概括了女孩的六年。
“是。”
“刚从蛇蚁窟过来?”光褚察觉到女孩身上的伤痕和气味。
“师父的命令,弟子每天需在蛇蚁窟待上两个时辰。”
“蛇蚁窟向来是本教对待叛徒和敌人才会用到的酷刑,没想到现在成了你练功的地方。”光褚赞扬地看向狄惊秋,“左护法培养人才果然有一手。三十七,好好练,赎生教的未来可全在你身上了。”
火红的烛光倒映成的影子射在地板上,女孩低着头静静看着红烛的影子,自此以后,这成了她每次来到殿中最常见的场景。
“教主,怎么了?”耳畔苗绒的关怀声将自己从回忆中唤醒。
教主摆摆手表示无碍,低下头看向狄惊秋,“越星宿死了,我杀的。赎生教的最后一个叛徒解决了,三年时间我完成了答应光褚的所有事。”
教主语气一顿,她注意到狄惊秋的身体开始发抖,又继续道,“接下来就该由我来收取承诺了。”
“你......”狄惊秋半晌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一味地张嘴嘀咕,直到一股咸味化在了口中,他这才发现自己在流泪。
苗绒也注意到此,抚摸着手上的银饰打趣,“可真是怪极了,以前的光教主死时左护法也不曾落泪,在蛇蚁窟三年,看守的教徒也说护法大人还是一样能忍,受了多重的伤,也谨遵着过去教导我们时所说,‘只准流血不许流泪’。”
教主并没有任何反应,抬脚打算离开。
“三十七!”狄惊秋拼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教主的衣裙,洁白的衣服上立刻染上了红手印,“你都做到这一步了,为什么就不能继续!明明只差最后一步,就差最后一步啊——”
“我不叫三十七,从今日起,以你的身份也该尊称我一声教主。”教主轻扯衣袖扇开他,毫不停留地离开这座昏暗的宫殿。
殿外,有一书生打扮的男子站在屋檐下。
他穿着天青色的衣裳,更显出“陌上颜如玉,公子世无双”的气质。面上不施半点粉黛,却偏偏有着一张白里透红的脸,微微上挑的眼角明明充满了侵略性,可眼神中只有清澈的爱意。
“教主,我听闻你回来的消息,便立刻赶来了。”黎三勿说到此不自觉地整理起自己的服饰,想要遮掩住因赶来时散掉的衣带,“我刚才在银狐瀑布旁练琴,来得太急衣服有些乱了。”
“在银狐瀑布练琴,这倒是个好地方。我以前只在那里练过一些水下功法。”教主并没有注意到他的衣带乱了,反而敏锐捕捉到黎三勿话里的关键。
黎三勿知道教主这是又误错意了,他无奈低下头,不经意间看到教主白衣上沾染的血色手掌印,“这里是怎么弄的,教主可是受伤了?”
“这世上谁能伤的了举世无双、天下无敌、超群绝伦、智勇双全的赎生教教主啊,黎公子还是先照顾好自己吧。”苗绒从殿内走出,手中还在玩弄着隐翅虫。
“多谢圣女大人提醒,我只是有些担心教主。”黎三勿对苗绒的说辞略有不满。
教主开口提醒,“本座刚回教,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黎公子若无要事禀报就先回负雪院休息吧。”
黎三勿不敢言他,只得满眼不舍地离开。
终于送走了一个小麻烦,教主问道,“疆迟那边如何了?”
苗绒闻言,从腰间抽出一个小盒子,又摘下头上一支银钗,取出上面的宝石,将它放入小盒中,宝石在浸泡了小盒子里盛放的液体后,外壳逐渐被腐蚀,直到冒出一个通体玄色的蛊虫。
“根据他的母蛊反映,他很健康,并且浑身上下还有着使不完的牛劲。”
玄色蛊虫于盒中到处翻滚探索,看上去精力充沛,“况且白云城内还有云沫相助,鱼疆迟纵使再能造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好,通知他解决完尾巴便立刻反教。”
“好酒,好酒!没想到白云城内的酒家竟然有卖这么香醇的酒,下次一定要多带点酒再回教。”
夜晚,鱼疆迟背躺在客栈的屋顶,望着天上的月亮,开怀畅饮,而他的脚边已经有着数个空酒坛。
“鱼大哥。”景初今天早晨被鱼疆迟带着重新看了大夫,因身体还受着伤,只能艰难地爬梯子来到屋顶,“您现在方便吗?”
“小少爷来啦,要不要一起喝酒啊。”说罢,鱼疆迟将手中的还剩半坛的酒丢给了景初。
景初接住酒坛,一瘸一拐来到鱼疆迟身边坐下。
他这才发现,今天的鱼疆迟摘掉了常带的面具,露出真容。
鱼疆迟的脸白得不似活人,略微有些发青,脖颈处高领的黑色锦衣下隐隐显露出黑色荆棘样式的纹路,这条纹路一直从他的下颌一直延伸到颧骨,占据了他的下半张脸。
“鱼大哥,我......”瞧着如此豁达的鱼疆迟,一时间景初竟不知道如何开口说出自己的情况,看着手中的酒坛,忽想起少时读过的诗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便一股脑想要放肆一把,将余下的半坛酒一口气喝光了。
身旁的鱼疆迟不由得放声大笑,“你这小子比我还狂啊。”
半坛烈酒入喉,不知自己是喝醉了,又或是半月来终于有一次可以彻底放松的机会,景初只觉得身体飘飘然,已无法掌控,对着身侧唯一的人不自觉吐露真心:
“鱼大哥还不知道我的身份吧。我叫景初,大概半月前家中横遭变故,父亲被人杀害,自己也被迫逃亡,因仇家势力强大,我只能像一只过街老鼠,四处逃窜。”
鱼疆迟递出一坛新酒,“小少爷的烦心事看起来也不少。”
景初接过烈酒,又大喝一口,“谁能想到几天前,我还是个什么也不用操心,只需与友人弹琴论剑的少爷呢。”
“哈哈哈,再难再苦现在也不是熬过了,命是自己的,过去怎样算个球。”
鱼疆迟在今夜喝着烈酒,似乎也想起了过往的遭遇,不知是在安慰景初还是自我安慰,说出了这句话。
语罢,二人对视一眼,遂开怀大笑,仿佛多年未见的老朋友,一个劲地喝酒闲聊。
直到街上传来打更人的声音,他们才发觉夜已过半。
“鱼大哥我知道你是赎生教的右护法,我想求你一件事。”景初借着酒劲说道。
“小少爷尽管说。”鱼疆迟丝毫没有在意景初为何知晓自己的身份。
“我想加入赎生教,学习功法,为全家几十条人命报仇。”
没有想象中的断然拒绝,也没有勃然大怒,鱼疆迟依然很是豪放的四仰八叉躺在屋顶,脸上的荆棘纹路也因酒精有些泛红。
“赎生教上上下下的所有教众,包括教主,谁不是因走投无路才想加入。小少爷想要入教,我做不了主。”
他又话锋一转,“不过我可以带你去见能做主的人。只是到时机缘如何,只能靠你自己把握了。”
“小少爷时间不早了,睡吧。”鱼疆迟如同昨日一般抱起昏醉的景初,将他送回房间。
明明自己也喝了数坛酒,可丝毫不见醉意。
“这小子睡得可真沉啊,嗐,不知何时还能再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