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山一卧,万里长青。
当景初真正走到松山下时,才理解了这句话的含义。
看不到尽头的青山,绵延无边。
此刻的他,发冠已乱,只剩一条沾满泥垢的宝蓝发带松散系着长发,满身污泥和血迹侵透了长衫。
一路南下走了大半个月,竟然才到松山?
手指甲已经在路上磨掉了好几片。景初咬咬牙,随地捡起一粗木枝,一瘸一拐地继续前行。
明明身体早就到达了极限,他却还是一步一步走到了半山腰。
苍白干枯的嘴唇裂出的血丝倒成了他唯一的水源,虽然没太大用处,却让景初又熬过了一个上坡。
可惜,也是最后一个山坡。
十九岁的少年还是倒下了,在一座山里,在一棵大树下。
黑羽金颈的群鸦从林间飞过,吱吱呀呀叫着,仿佛在嘲弄他的不堪。
说来也可笑,景初忆起过去的生活,哪天不是锦衣玉食、随心所欲的活着。母亲因病离世的早,只留下他一个独子,父亲爱妻深切,此后从未再娶,一人拉扯景初长大,也让他随母姓。
七年前父亲白浩展凭实力成为新任武林盟主,自己也继承了父亲的武学天赋,一套君子剑法成为江湖上有名的剑客。
直到半月前,好友邀约景初于湖中泛舟,几人醉酒一夜,翌日清晨各自返回家中,才发现白家竟被人屠杀的不剩一个活口。
凶手也没离开,他高坐在大厅的主位,双手将沾满鲜血的长剑抵在膝前,脚畔是白浩展的尸体,仿佛他才是白家的主人。
“你的父亲临死前一直求我放过你。”
凶手万峰,是父亲的结拜义弟,也是往日最照顾自己的长辈,可如今他的话却宛如利刃,刀刀割人性命。
“你猜我有没有答应?”
随后眼前便是一片漆黑,待到再次恢复意识,眼前站着一个圆脸小姑娘,她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衣服上挂着各式各样的铃铛,急冲冲地告诉自己:
“我已经将看守你的护卫都放倒了,这些天万峰已经控制了整个中原武林盟,一些有威望的侠士要么对万峰俯首称臣,要么被处理了。现在你唯一的活路就是南下,去赎生教。”
语罢,景初便已骑上一匹快马离开了生活了十九年地方。
一路上遇到许多杀手想取自己的性命,景初虽然活了下来,但也多了些大大小小的伤,马早已没了力气,瘫倒在地。
但他没有时间,也不敢停留。
明明才半个月,却比他的前半生都长。
过了松山还有大半路程,回忆到此,景初侧倒在草地上,口中喃喃着:“赎生教......”
你真的能救赎我的生命吗?
阳光正好,即不晃眼,洒在身上还暖洋洋的,教主很喜欢这样的天气。
她身穿一袭白衣,骑着一匹浑身雪白的骏马,奔驰在山林间。
如果忽略腰间悬挂的长剑上隐隐流露出的血腥味,倒真是个白雪寒梅般清冷佳人。
松山,是到赎生教的必经之路。
这一趟路她已经走过不下千遍,轻盈的马蹄踩踏过地上的腐叶,发出稀松声响。
一切是那么熟悉,直到......
“赎生教。”
气若游丝的声音从草堆里传来。
教主依然保持原有的速度,在马上随意一瞥。她看见角落里,有个满身泥污与血渍相间的少年卧倒在地,口中却一直喊着赎生教。
这又是哪个经历了家族变故而流浪世间的公子。绫罗织成的宝蓝发带、至腰如墨般长发,即使现在狼狈至极,从前也肯定是哪一方富养长大的少爷。
教主见多了这样的人,一场变故便会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一蹶不振。
轻轻拍动缰绳,白马继续前进,很快便远离了那个气若游丝的少年。
大约离去了有一会儿,葱绿的森林即将彻底掩埋少年的痕迹,教主终是在下一个分岔路口选择策马返回。
她单手拎起少年背后的领子,轻而易举地抬起他整个身体,放在马背上。
随后,继续策马前进。
成群的黑羽金颈鸦穿梭在山林中,其中一只金颈鸦扑扇翅膀穿过鸦群飞至在一满身银饰的少女的指节。
金颈鸦吱呀叫了几下,少女轻轻点头,一个轻抬手金颈鸦离去,“教主快到了。”
“圣女大人的蛊术真是越发精湛了。”说话者是一位用黑色斗篷包裹住全身的男人,他的下半张脸也紧紧用金黑色样式的面具遮住。
苗绒圣女冷哼一声,并未回话。
“呵,还是这臭脾气。”鱼疆迟讥笑道。
两人相顾无言,只单坐在马上等着教主。
不出一会儿,一道策马声从山林间传出。白衣教主从碧色丛中现身,快马加鞭地驰过他们二人,厉声道:“今晚疆迟在白云城落脚,做好收尾任务,顺便医治下这个人,阿绒与我一起回教。”
还不等鱼疆迟反应,从天而降一个人影稳稳落在了他的胯间,“诶,教主这是谁啊?是要随便治治还是认真治治?”
“随你。”
苗绒轻瞥一眼景初,似是好奇。
“圣女,你说教主到底是什么意思?”鱼疆迟很疑惑。
“你照做就行。”苗绒收回目光,一如既往地敷衍鱼疆迟,接着驾马追赶教主。
没想到过去这么多年了,这俩人还是喜欢打谜语。鱼疆迟再怎么无奈,也只能拍拍马屁,去追赶二人。
马蹄声踏踏,转眼入城关。
三人的速度很快,在太阳刚刚落下之时,便已经从松山抵达白云城。
“教主,一路平安。”鱼疆迟骑在黑马之上,在白云城城门口持抱拳礼,恭送教主的离去。
“这就走了,也不回头看看我。”鱼疆迟虽嘴上这么说,但心里仍是尊敬教主。他低头看向教主丢给自己的家伙,自行打趣,“也不算完全不记得我,还会给我留下个小麻烦呢。”
景初在一场噩梦中惊醒,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阵阵流下,身体的酸痛和精神的过度紧绷早就让他无法正常入睡了。
这半个月来几乎每一次的睡梦中,都会梦见那天父亲的惨死,或者万峰真的杀死了自己。
头疼的越发剧烈,景初忍不住捂住脑袋向后倒去。
“呦,小少爷醒了。”鱼疆迟脱掉了纯黑的斗篷,但仍然戴着面具。
景初蜷缩成一团,看向这位黑衣人。
“还有哪里不舒服?我已经让大夫把你的皮肉伤都治了,大夫说你没受什么重伤和内伤,只是近期受惊过度,需要喝些药,放平心态。”
鱼疆迟背靠着门,双手抱胸,一只脚抵在门框上告诉景初,“不过你也是运气好,要是当时一直倒在松山,恐怕会体力不支、心衰力竭而亡。”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听到黑衣人说的话,景初才发现自己被磨掉指甲的手指已经缠好绷带,身上也换了件干净衣服。
由于逃命时长期缺水,景初只能用着十分干涩的声音询问,“是你救的我?”
“不完全是,是我的......上司,她给我的任务,让我医治你。”鱼疆迟略微思考了一下,觉得还是上司这个词说出口方便些。
“多谢大哥,还有那位恩人的救命之恩。”景初虽然有怀疑他们救人的目的,但也不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价值能让别人再利用了,“还未请教恩人,和您的称呼,如果真的有机会,我必然结草衔环以报恩德。”
“她的名字不方便说,我叫鱼疆迟,救你不过小事罢了,不必在意。”鱼疆迟的语气中带着点得意,心想,“没想到英雄救小少爷的桥段还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回教了必须得和兄弟们炫耀炫耀。”
鱼疆迟,好耳熟的名字。景初回想起以前在府中,父亲和其他武林前辈商讨时曾提到过,赎生教新任右护法好像就叫鱼疆迟。
传闻中他是赎生教教主最锋利的一把刀,擅长暗杀和追踪,三年前赎生教内部发生大变乱,便是他和赎生教圣女支持现任教主继位。但由于赎生教这三年来不知为何,逐渐隐退江湖,故知晓右护法名字的人也不多,至于圣女和教主的姓名更是完全没人知道。
“既然鱼疆迟说是他的上司救的我,能当右护法上司的必然只有教主,没想到赎生教的教主竟会救一个普通的路边垂死之人。”景初暗想。
“您是?”景初刚想问清他的身份,一支利箭捅破窗户猛然朝着鱼疆迟飞去。
箭矢再快,鱼疆迟也只是歪歪脑袋便轻松躲过,“终于出手了,你们也真是有耐心啊,等了大半夜才出手。”
鱼疆迟打开窗户,施展轻功朝射出箭矢的方向奔去。他的身影完全与黑夜融为一体,射箭的杀手无法辨清他的位置,故而射出的每一支箭都只插在了墙壁上。
待到杀手终于发现他的身影时,鱼疆迟已经到了杀手的面前。
鱼疆迟从袖中拔剑一挥,杀手的脖子先是出现一抹红线,随后鲜血源源不断地从红线中流出,直到他气绝身亡。
鱼疆迟并没有因为这一个杀手而耽误动作。当第一个杀手死后,接连不断地出现了更多杀手,他们手持箭弩,隐藏在角落,俨然一副不顾生死的样子。
“一起上啊。”鱼疆迟大笑一声,继续潜藏在黑影之中奔跑。
在房间内的景初也被几个杀手包围,他们手持钢刀从窗户翻进,冲着景初砍来。他强忍身体的不适,次次躲过了伤害。
缠山步和玉翻刀,这些杀手用的是万家的招式,他们是万峰的人。
“现在只要能杀了我,即使被发现是谁下的手也不重要了?”景初不由得在内心感概,万峰得有多狠父亲和自己,而以前的自己又有多蠢,竟然会将这样一个人当作“叔叔”。
一开始景初是赤手空拳,待到杀掉了一个杀手后,他顺势捡起尸体手中的钢刀,继续作战。
好在外面有鱼疆迟在处理,悄摸混进来的杀手也不过寥寥数人。景初身体没好有些吃力,但处理掉这些还不成问题,要不然如何能从万峰手中逃出数十天。
待到景初杀掉最后一个杀手,原本干净的衣服重新沾上大片血迹。他轻咳几声,方才杀人时有血液不小心进入了喉咙,血液的铁腥味与喉咙的干燥相融,难受至极。
“喂,小少爷,你没事吧?”鱼疆迟从另一端的屋顶上跳回,用帕布擦拭着袖剑。
景初擦擦嘴角,倒下一杯茶水,待到茶水的甘甜湿润了喉咙。他这才有精力来观察眼前这个身穿黑衣,脸戴面具的男子。
不愧是赎生教的右护法,身法干净利落,轻功也是可以在江湖上排入前五的水平,护法都是如此,那么赎生教的教主......
景初不敢再想下去,要不是新任教主行事低调,为人神秘,这个江湖恐怕早在几年前就会有一场大变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