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三年的夏天,注定热闹非凡。
宫里两位公主笄礼行过之后不久,入宫以来从未省过亲的皇后回了趟镇国公府省亲。那一日镇国公府门前的大街都封了起来,禁卫全程戒严,不叫百姓靠近皇后车驾。沈皇后虽然节俭,但该有的排场一样不少,真正显示了什么叫皇家威仪,叫一众百姓看得津津有味,此事便成了接下来半个月帝都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
半个月之后,话题便换了。
前朝建的那甘泉行宫已修缮完毕,消息传到宫里,天子大喜,带上了后妃皇嗣和朝廷大臣们,离了帝都去那甘泉宫避暑去了。
甘泉行宫在帝都北郊一百公里外,依山势而建,蔚为壮观。经过这次修缮扩建,光是宫殿,如今占地已有十公顷,若算上周边树林、山谷和湖泊,则有三百余顷。甘泉行宫以甘泉为名,是因此地有一汪大湖,湖水甘甜,因而得名。夏日,别的地儿都十分炎热,此处因地利之便,竟十分凉快,故而被选为帝王避暑之地。
当今天子登位十一年,这还是第一回游幸甘泉宫,除了后妃宫人外又带了一大群臣子家眷,前前后后有万余人,让冷寂了好些年的甘泉宫重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元羲选了宫殿群中的玉华宫住,随行的也只四个贴身的侍女。顾幼澄这回是以皇家伴读的身份随行,不与她住在一处。毕竟即使出了宫,皇子皇女们也还是要读书的。几个伴读也都出身达官显贵家族,家中长辈都是这次能随行伴驾的,故而也都跟了来。弘文馆依长幼对皇子皇女们分而教之,勋贵子弟出身的伴读们亦是如此。
出宫开府的公主,已不必再去弘文馆集中读书,国子监有专门的讲经博士到府上讲学,而整个王朝对于公主的期待终究有限,并不指望着公主们治国平天下,故而这讲经博士也只三日来一次,一次待上半日便走。当然,公主若真心求学,也可以在府内另设西席。
大殷朝虽不拘女子求学,但官场并不为女子开方便之门,大多数家族让女眷出门求学,社交意义大于其他考量。顾幼澄有个才女娘亲,被逼着进入弘文馆求学,否则她早早便撤了。
沈瑜在嘉蓉及笄之后本也不打算再去弘文馆,但镇国公夫人见顾家小女儿在元羲及笄之后还坚持去弘文馆,便也不许沈瑜回来。这一次,她们两个都跟了来,还好巧不巧连居室都分在一处。
元羲得了消息,笑得异常欢畅,一把团扇遮面,只留下一双带着笑意的眉目,揶揄道:“澄儿同她,倒也有缘。”
顾幼澄见了沈瑜,两人大眼瞪小眼。如今两人待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面子功夫还是得做。沈瑜秉持着大家闺秀的气度,同顾幼澄见了礼,顾幼澄便也敬她一丈,周全地回了礼。
顾幼澄是喜动不喜静的性子,上午下了学,饭毕便开始鼓捣吃冰饮。她凿了一小盏碎冰,在上头淋了加了蜜的化开的乳酪,又在最上面点缀上一颗殷红的樱桃,简单的冰饮便制成了。她甚是满意,拿了小匙挖了一口,慢慢吃了起来。
沈瑜在一旁看着,心中直呼不愧是南蛮子,竟就这样吃冰,也太不爱惜女儿家的身体了。女子体寒,她阿娘是从不让她吃冷食的。可那味道闻着实在是香,冰冰凉凉,又带了一股浓郁的奶香味,她强迫自己移开眼,却听顾幼澄问道:“我这儿还有,你要吗?”
沈瑜看了一眼,正要义正词严拒绝,看到那可爱到可口的樱桃,又觉得可以试一试,于是便鬼使神差道:“好。”说完便想打自己,只是出口的却是:“谢谢。”
顾幼澄笑了笑,飞快地给她捣鼓了一份同样的冰饮,推到沈瑜面前。沈瑜尝试着吃了一小口,便把先前的想法抛之脑后了,只见她优雅又不失速度地把一小盏乳酪刨冰吃入腹中,最后一口吃完,还意犹未尽。
吃完了顾幼澄弄的冰饮,沈瑜思忖着也该礼尚往来,便矜持道:“我自家里带了些自制的花茶,你可要一些?”
顾幼澄领情,只是推拒道:“你的好意我心领,只是我夏日只爱喝浆果饮和方才那样的冰饮,你便是给了我,也是明珠暗投,不得用处。”
沈瑜吃惊道:“你竟一直吃这冰饮吗?”
顾幼澄点了点头道:“对啊,每年夏季我都这么吃,有什么不对吗?”
沈瑜神情有些纠结,不知当讲不当讲。
顾幼澄却自顾自道:“往年这时节还能凫水玩,今年来了这儿,哎……”言语之间,颇为遗憾的样子。
沈瑜心想,只怕这便是南北差异了。南方女子竟还会在夏季凫水,实在匪夷所思。这顾幼澄看着纤弱,竟不想是个又能吃冰又能凫水的勇士。
两人说话间,侍女来报,说是昭宁公主派了人给顾小姐送东西来了。
顾幼澄眉开眼笑道:“快请。”
来的是双鹤,送了些瓜果来。如今行宫里人多,不算宫人奴婢,这些东西分到人头上也一人拿不上一片,这位公主倒是大方,给表妹一口气送了好几个。
顾幼澄谢过之后,又同双鹤道:“本来想吃了饭就去找阿姐的,但又怕打扰她休息,便作罢了。你同她讲,我甚是想她。她若也想我了,随时召我陪伴都是可以的。”
沈瑜觉得这话听着略有些古怪。不是说她很爱读书吗?怎么听着像是叫昭宁公主把她从学堂上叫走似的。
顾幼澄确实是这个意思,这是在向元羲求救呢。
双鹤忍了笑,答:“殿下说了,您有学业在身,时间宝贵,叫奴婢不要太过打扰,东西送到便可走了。殿下的命令不可违,那奴婢便告退了。”
顾幼澄只好失望道:“好吧。”
回去双鹤同元羲复命,转述了顾幼澄的原话,她听了摇头笑道:“澄儿毕竟是以伴读的名义来的,总要先做做样子,哪能刚来就被我叫走呢?她也太心急了些。”
然而下午上学前,沈瑜许是吃了冰饮,葵水提前来了,腹部有些胀痛,顾幼澄却急急忙忙叫人来找元羲,说是沈瑜吃了她做的冰饮,如今肚子剧痛,该如何是好。
元羲令双鹤拿着自己的牌子去请太医,廖太医此次随驾而来,见了元羲的令牌,便提了医箱出诊,匆匆赶到沈瑜和顾幼澄如今住着的兰汀斋。他给沈瑜扶了脉,瞧小姑娘一脸飞红,便哼哼一声,开始写方子。
双鹤这回不发一言,廖太医谁也不看,只自言自语道:“什么事都没有,不过是小姑娘家家的小毛病。”
沈瑜自然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她只是觉得自己吃了冰,该肚子痛,越这样想,便越觉得有些痛意,如今太医都来了,她反而觉得一点儿也不痛了。
只是顾幼澄阵仗整太大,竟然通过昭宁公主找来了太医,如今她便躺着,仿佛大病一般,连学堂都不用上了。
顾幼澄还以为是自己那冰饮叫沈瑜吃坏了肚子,吓了一跳,怕有个好歹,一急便叫人找了元羲。
如今太医走了,双鹤回去复命,沈瑜的侍女跟着太医去抓药了,两人面面相觑,像两只刚刚因惊弓而跌落鸟窝的雏鸟。
“你没事吧?”还是顾幼澄先开的口。
“没事。”沈瑜拿被子蒙了脸,道:“只是丢死人了。”
哪家姑娘来葵水请太医的,她沈瑜这回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你那时候脸色那么难看,我以为你很难受,便自作主张派人找了阿姐。”
沈瑜也解释不清,那时候她许是被突然而至的葵水吓到了,又刚吃了冰饮,便是三分痛也觉得自己有十分痛,现在想想,当真有些夸张了。
顾幼澄也不是故意的,她也是担心自己。
沈瑜便叹了口气道:“是我自己不好,贪嘴。不怪你。其实也没怎么痛,现在一点事儿都没有。”
沈珏得知自己妹妹刚来便叫了太医,以为她出了什么大事,便赶去兰汀斋。沈珏来了,顾幼澄自然回避。
沈瑜从床上坐起,见了哥哥,当下不管不顾,先哇地哭出了声。小姑娘又羞又恼,见了亲人,又有些委屈,控制不住泪意,自顾自嚎啕大哭起来。
沈珏听了她的哭声,觉得中气十足,应该没什么事,便等她慢慢哭,想着哭完再问。
元羲在玉华宫里听了双鹤的回禀,当即拍板去兰汀斋看看去。
“澄儿估计刚才也吓到了,我得去看看她。”
事发突然,便也不整行头了,便就这样穿了常服,只带了双鹤和四喜,赶去兰汀斋。
到了兰汀斋门口,正遇上从里头走出来的沈珏。两人在兰汀斋狭路相逢,各都怔了怔。
“见过殿下。”沈珏行礼道。
元羲挥手以示免礼,看了他神色,不像是发过火的样子,但她也拿不准,毕竟不熟,便客气地问道:“令妹没事吧?”
沈珏回道:“舍妹贪吃,不过腹部有些微不适,竟惊动了殿下,臣代她谢过殿下。”
元羲便也打起官腔:“沈大人客气。此事我不知便罢了,既知道了,理应来慰问。”
却听沈珏接着说道:“舍妹年纪小,天性单纯,常会犯傻,叫殿下见笑了。”
元羲听了,觉得这话里似乎有别的意思,便四两拨千金道:“傻人有傻福,更何况沈大人的亲妹妹,再傻也傻不到哪里去。沈大人实在是过谦了。”
这话说得看似客气,但在客气的恭维之下暗藏锋芒。沈珏眉头一剔,便道:“小妹顽劣,实在有愧殿下用心。”
元羲嘴角带了抹淡笑,道:“是不是有愧,也要待我用过心后才能知晓,沈大人如今说了也不算。”
沈珏见她这样说,心想难道这一切当真是无心促成,并非有意为之。只是她素来狡猾,也不知此话是否能当真。
方才在里面,阿瑜哭了一场,说明原委,竟难得不骂顾幼澄,只怪自己贪嘴又沉不住气。顾家那个小女儿,倒也是个人才,这才多久,便叫阿瑜对她改了态度。
想着自家妹妹,又觉得昭宁公主便是借顾幼澄接近她,也没什么可图的。
他有自知之明,从来不觉得元羲会图他。
公主殿下看他的眼神,从来不见少女情愫,更像是猎人看到了有趣的猎物,想要逗一逗的那种兴味。
沈珏便行礼告辞,经过元羲身边时,却听她道:“沈大人,若是你,还值得我用一用心。令妹嘛,我实在犯不着。”
那声音带了几分漫不经心,入了沈珏的耳中,便似一字一句,皆敲打在他的心门之上。
心理作用是很可怕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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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