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日沉西山,宋绘踩着夕阳的余晖抵达了梁普城外的西驿站。
她在驿站暂歇,吩咐仆从将自己来了的消息进城告知给丁翰和宋惠兰,免了突然上门的冒失。
仆从听了吩咐便往城里去,马夫卸了马匹身上的靳,拉它去驿站后面的马厩吃草,宋绘则在驿站外闲逛透气。
宋惠兰出嫁三年,这还是宋绘第一次来梁普。
绍南一带水路纵横发达,梁普在绍南上游,同样沿水而生,不过和作为航运交易中心的绍南稍有不同的是,梁普偏于舒适享乐。
它依伴的水道上,一艘艘华丽的画舫缓缓而行,宋绘站在低垂的杨柳旁,远远能听见自画舫传出的渺渺笙歌,流露出奢华沉迷的靡靡感。
夕阳落进地平线的某个时刻,光突然一下变盛变满。
宋绘逆着光,恰恰瞧见几名才子在舫船窗边往外看,他们似乎被满目金黄的河景所震撼,文思泉涌,摇头晃脑的吟诗作赋。
忽得,有人惊呼一声,合着折扇往宋绘方向指了指。
宋绘穿着一身浅浅水红色裙裾,醺红色绣带系着腰身。
在夏风拂面而过时,莲荷般的裙摆随风势鼓舞起来,她在阳光自上而下的浇灌里,整个人像是被洒上了一层炫目的金粉,眉目精致,滢滢有光,美得不可方物。
“小姐好生漂亮。”
这声赞美像是捅了马蜂窝,另一个书生不甘示弱,放开嗓门吼道:“仿若天仙下凡...”
又一个书生扒着人,从窗户伸出脑袋,“今日一见,才知何谓倾国倾城。”
“姑娘,是否可与我一同游江...”
“姑娘,...”
他们举止孟浪,但态度坦然极了,让人没法生出分毫恼意,宋绘远远福身,像是应下了他们的溢美之词。
她返身折回驿站,坐着等了莫约半个时辰,传话的仆从便回来了,跟他一同来的还有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男子朝她拱手问好,表明了丁府管事的身份。
“夫人体虚身弱,没法子亲自前来,便由老奴代劳,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宋三小姐多多包涵。”
“我没提前知会就来了,姐姐和姐夫没嫌我烦人便是极好的了。”
“那哪能,夫人感动都来不及。”陈在刚抬头瞧了眼不早的天色,“夫人也该等急了,三小姐,现在可否出发?”
宋绘轻点了下头,偏头看向同行马夫,“去套马吧。”
“陈管事,烦你稍等片刻。”
“该的。”
片刻后,马夫套好了马,载着宋绘往城里去。
梁普虽没有绍南的繁华和盛名,但确是西南一带远近闻名的烟花之地。
秦楼楚馆,多聚于此,晚间才是它热闹的时候,在延绵的灯火中,亭台楼阁处处曼舞笙歌,男女调笑声接连不断,营造出绍南见不着的暧.昧**的氛围。
宋绘看了一小会儿,便失了趣儿的放下车帘,想着刚才陈管家的话。
瞧他的态度和他话里的意思,丁翰分明是不在府上。
宋惠兰刚流产,按常理来讲,他此时应温柔小意的陪在她身边才是,但他却不在。
可能性有很多种,或许是他确有推不开的急事缠身,或许他因为孩子落了而迁怒宋惠兰,又可能,宋绘摸着指甲背,唇角的笑意微敛,...两人感情出了问题让他不愿待在宅邸。
若是前两者还好,若是第三个原因,这趟算是白来了,她向来不喜插手这些事情。
马车穿过媚香熏人的街巷,抵达了丁家的宅邸,宋绘踩着脚凳落地,跟着陈管事入了府。
宋绘提了一句要去拜会丁翰,陈管事拈了个理由拒了她,宋绘差不多算是确认了丁翰不在府里的事实,也不强求要问安,顺着陈管事的意思应了声。
宋惠兰住的院子叫兰心苑,取自蕙质兰心,院里种着建兰花,倒是和苑名应和得极好。
宋绘在院里等了片刻,待在宋惠兰身边服侍的婢女开门出来,朝她福身,她才抬脚走进去。
屋里没有通风,血腥味和汗水的酸臭味混杂在一起,十分难闻。
宋绘温温笑着,在宋惠兰床边坐下,她虽对宋惠兰的样子有几分猜测,但看见脸色苍白,双眼凹陷的宋惠兰还是吓了一跳。
她微蹙了蹙眉,“大姐,怎么回事儿?”
宋惠兰见她神色没有嫌恶,松了口气,由着婢子在她腰后垫了一个枕头,坐起来,“我这身子不爽利,怠慢你了,你没必要来的,我都给父亲说了明早要回去住。”
“父亲自是想你回去,但是,姐,”宋绘替她掖了掖被子,“你这身体受不住车马劳顿,哪能这么使性子。”
宋绘只打算在这儿陪宋惠兰几日,并不打算太多涉及宋惠兰的私事儿,但她或许是平日里没有说贴心话的人,也不管宋绘要不要听,落着泪跟她诉苦。
前几日,宋惠兰意外发现丁翰书房有女子肚兜,她质问下才知他与一青.楼女子好上了,甚至还起了给她赎身,将她纳入府的心思。
宋惠兰咬着牙,脸上流露出愤恨的神色,“我自是不肯,便与你姐夫发生了口角,你姐夫当即就要去找那个青.楼女子,我当时心里有气,追出去时,一不小心摔在门槛上,...没能...”大概是说到伤心处,宋惠兰语塞,哭得越发厉害。
宋绘没说话,安静握住她的手,见她止不住的哭,扇了扇睫毛,轻言道:“姐夫想纳,让他纳了便是,何苦为难你自个儿。”
“丁郎是我的夫君,三妹,他明明和我许诺过‘一生一世一双人’,我还没年老色衰,他为何就改了情意。”宋惠兰死死咬住下唇,“都是那个浪蹄子的错,否则丁郎根本不会对我这么狠心,说什么我都不会让她进府,否则对不起我的孩儿。”
宋绘不明白宋惠兰为何要和这么个人置气,不论这青.楼女子进府不进府,都不会影响她正妻的地位才是。
她不懂宋惠兰的想法,也不会轻易发表自个儿的立场,她就安静地听着,像一只会装别人心里话的瓶子。
宋惠兰同她讲了很多,大多她和丁翰新婚时琴瑟和鸣的旧时光,一同食饭,一同观月,一同踏青,话里是连绵不绝的爱意。
宋惠兰五官偏硬朗,比起女子的娇媚,更多的是男儿的英气,但,此时此刻,她脸上追忆的神采与记忆里相貌模糊的生母重合,倒让宋绘软了软心肠。
她在心里微叹了口气,开口道:“不过是个妾罢了。”
宋惠兰有些生气,以为宋绘又要劝她,她正要使脾气,抬头看见宋绘的眼睛。
宋绘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漆黑清澈,透着与她年龄并不相符的早熟和冷漠,她声线温和,藏匿着难以发现的强势,“左右不过是个妾,若是让你不高兴,那便让她入不了这个门就行。”
神奇的,宋惠兰得知丈夫另有红颜的焦躁难过被她一句话消解了,她像是受了千年修道的狐狸蛊惑般,跟着重复道:“左右不过是个妾... ...”
宋惠兰眼睛一亮,神色急迫,“妹妹可有什么法子?”她抓着宋绘,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用了多大的力气,“妹妹从小聪慧,每次都能瞒过管家出府玩,这次定要帮姐姐一次。”
宋绘神色温和的应道:“天太晚了,我先想想,明日再说可好?”
宋惠兰勉强压下心里的焦躁,眼里有了些神气儿,点头应下,“说得也是,你这一路也累了,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谈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