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药煞费时辰,杨柳精神不济,倚靠在床边一顿一顿得点着头睡着了,直到子时杏雨才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这屋子不仅简陋,且还漏风,窗子怎么也关不严实,就连杨柳这样身体健康之人都冻得瑟瑟发抖。案几上的油灯线本就不长,点了大半夜,自然是熬不下去的,已经开始一闪一闪的,似乎不多一会便会完全熄灭。
杏雨看着躺在床上的静影,她盖的还是夏季用的薄被,她又是伤病之体,自然更耐不住寒冷,几乎被冻得满脸青紫。静影上嘴唇咬着下嘴唇,梦呓不停。
杏雨试了试药的温度,先走到床前将杨柳摇醒:“别睡了,一会也冻凉了,快给她拿衣裳裹着,看都冻成什么样了。”话里透着些不忍。
杨柳揉了揉眼睛,看向静影,不由得大吃一惊:“她怎么冻成这样了!”
“许是她体质本就弱,又受了那般折腾......”杏雨有些不好意思说下去,但大体便是那么个意思,杨柳听了那话也蒙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一时不知是该艳羡还是同情。
杏雨“唉”了一声:“举朝上下想要进咱们府的女人,不知凡几,她却那样悖逆狂妄,当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她既没有家世也不温柔体贴,若是再没有一点眼力见,只怕大人是不会留着她在跟前添堵的。”
桓大人虽素有暴戾之名,可对手下人却是不错的,单说府上的陆姨娘,并不是十分讨大人的欢心,这十几年来伺候得也并不很多,但大人该有的富贵和体面却是一样也不少的,都给了陆姨娘。
陆姨娘日日穿金戴银,山珍海味。而陛下又最是倚重桓大人,这宫中的珍宝赏赐下来,一应都进了陆姨娘的小金库,惹得旁人好不艳羡。
“快扶她起来喝药吧,再这么放任下去,只怕咱俩的命是要先搁在这儿了。”杏雨看着静影的脸,欲言又止,想到桓大人的雷霆手段,不觉通体寒凉,若是这祖宗今夜熬不过去,只怕她们两人也没命活着见到明日的太阳了。
杨柳扶着静影,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静影的脸本就只有巴掌大小,现下虚弱着,更是病里胜过西子柔弱,愈发惹人怜爱,杨柳不禁感叹倘若自己是个男子,只怕也把持不住。
杏雨舀了一勺药,将药汤吹凉要送进静影口中。
静影嗓子干灼,浑身不舒服,恍惚之中睁开眼,只见到有人似乎要强行掰开自己的嘴,想灌进什么,她奋力挣扎,口中嘶喊道:“不要!我......不喝,拿走!”她原本是没什么意识的,然而汤药一送到她嘴边,她整个人便疯子一样蛮力将杨柳搡开,牵连得杨柳手中的药碗也被打翻在地。
杨柳和杏雨也是下人出身,力气本不小,可谁晓得静影这样一个柔弱之人,突然爆发了一把子力气,疯子一般的将药碗砸在地上,药汤全洒在了杏雨的裙子上。
这可是她为了吸引桓大人存钱做的新衣裳,就这样被静影弄得一片狼藉,杏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加之自己辛辛苦苦熬了一宿的药就这么被静影糟蹋,更是怒上心头,于是杏雨又从药罐子中倒了一碗,径直走到静影面前,对杨柳道:“你钳住她的双手,我等会灌进去,就不信她不喝。”
杨柳胆子小,弱弱道:“杏雨,这不大好吧,再怎样她也是大人吩咐咱们照顾的,咱们可不能.......”
可杏雨心血受了糟蹋,忍不下这口气,也不理会杨柳的顾忌,上前便要掰开静影的手,静影仍是挣扎得厉害,杏雨忙不迭瞪了杨柳一眼:“还不快钳着她,我是喂药又不是害她,若是她再给自己疯坏了,咱俩照样讨不了好!”
一听这话,杨柳再不敢不帮忙,只能将静影两只手交叠在背后,紧紧锢着,只是仍不知道她哪里来那样大的力气,就算到了此等境地,还是不停的摆动着身体,不住的挣扎着。
“不要!我不要!”静影一直在摇头,于是那药便怎样也灌不进去。
杏雨来了脾气,便将药放在一旁,又从床上帘帐上抽出两条带子,将静影绑在了床上,杨柳是看得一愣一愣的:“杏雨,若是让大人晓得了......”
“怕什么,我又不是在害她,她不喝药,便好不了,咱们也为难,况且瞧她这样子,好似......怎么会乖乖喝药?”
绑好了人,杏雨便招呼杨柳将静影的嘴巴强行掰开,然后方便她将药灌进去。
药渍顺着静影嘴角淌下来,浸湿了床铺,静影入冬着身躯,可偏偏下巴被杏雨攥着,手腕也被杨柳反矫在背后,那种无助而绝望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
上苍为何总是要与自己开玩笑呢......
如今连这贱命一条,也不可施舍于她了么?
静影闭上了眼,不再挣扎,似乎坦然接受了自己即将面对的命运——若是她们想杀了自己,便杀掉好了,又值得什么挣扎呢,她这样日复一日的活着,也不过是行尸走肉,不如随故人而去.,反正这个世上早已没有值得留恋的人了......
“这是在做什么?”只是谁也没想到,如此深更半夜,风寒露重的,桓大人竟会夜游至此,杏雨顿觉背脊一凉,紧跟着便是当心一脚,桓槊踹人是踹惯了的,杏雨被踹了出去,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而后惶恐地看着面前人,话都说不大利索。
至于杨柳早被吓得六神无主,瘫在地上了。
自然,桓槊杀人亦是不眨眼的,这一点不需亲眼所见,但听坊间那些传闻——桓大人的名号可止小儿啼哭,便晓得,他是个冷血无情之人。
“大人饶命!”杏雨匍匐在地上,也全然顾不上心头的疼痛,忙解释道:“只是静姑娘不肯喝药,且......她似乎神志不清,一直在打奴婢和杨柳,奴婢是为了静姑娘的身子,这才不得已使用了些手段。”
“当真?”桓槊仔仔细细将静影检查了一遍,见身上并没有其余伤口,这才道:“若敢欺瞒,便拔了你们的舌头,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杨柳和杏雨闻言,立时抖如筛糠,早先便听说桓大人的凶名,据闻魏都护城河中有不少亡魂是出自桓大人令下。
桓大人一向是令出必行的,这一点无人敢轻易质疑。
床上之人受惊吓极深,身上亦很烫,桓槊探了探静影的额头——他本不愿来的,可是回到卧房躺在榻上,左思右想怎样都睡不着,眼前满是静影那张泫然欲泣的桃花面,她不放声哭喊,只是一味忍耐,那双明如皓月的眼睛盯着他的胸口,似乎在默默琢磨着如何能够一剑洞穿。
桓槊生平第一次悔不当初,譬如此刻,他这样怒气冲冲的站在她的下人房中。
他是一国的大冢宰,是魏帝仰赖的重臣,而静影不过是府上一个无足轻重的贱奴。
为这样一个身份的女子而多生挂怀,的确很不应该。
桓槊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这本不是他该来的地方,然而心中闷得很,双脚不自然的便走到了这处,一来便见那小女子被人欺负得紧。
桓槊坐在静影榻前,摸了摸她的脸。
此刻她乖顺至极,予取予夺,似精美的人偶娃娃。
其实他未尝没有产生过这样的念头,将他喜爱的,舍不得的,做成人偶,或是玉佩似的挂件,带在身边,便不怕她生气、闹脾气,只因她无路可去。
那人偶娃娃还发着烧,身上高热不止。
桓槊冷冷道:“大夫怎么说?”
杏雨跪着上前,回道:“大夫说按时用药,好好休息便是,只是......只是身上的伤要好生将养着,这几个月是不能再伤着了。”
谁料桓槊听了这话越发冷脸:“什么庸医?几个月究竟是具体多少个月,话都说不明白,往后桓府不许他再登门。这屋子这么冷,你们便将人带回这里?自去管事那里领二十鞭子。”说罢便将静影从床上抱起,往外头走。
静影的脸靠在他怀中,桓槊顿了顿脚步,忽然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来。
小时候思飞养过一只小白狗,那小狗胖乎乎的且很听话,经常用舌头舔他的脸,后来思飞生病,饿得快死了,桓槊没有办法将小白狗宰了给思飞充饥。
静影并不像小白狗,无论是从外形还是从性格上来说。
可静影的脸贴在他心口时,让他想起来小白狗舔他的脸的感觉,湿漉漉的。
他将静影一路抱回书房,远离了寒风与潮湿,静影的脸色一下子好起来,起码不像先前那样呈青紫色了,桓槊看着她的脸,眉头紧皱。
为何事情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他不是要将静影送给石远的么,可为何看见石远对她那般,他会有一种不快之感,她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奴婢,便是送人了死了,又如何?
况且他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染指她,而是......
可似乎自从他将静影从思飞手中强抢来时,事情便一直在偏离他的预期。
这女人,是留不得了。
桓槊将手伸到静影脖子前——事情无比简单明了,只要轻轻一掐,她便会香消玉殒,从此事情便又能回到正轨处了。
指间的力气渐渐加重,静影因窒息而面孔涨红,她似乎呼吸不畅,口中间或逸出几个字:“不要......疼......”
为何他总是下不去手。
桓槊缓缓将手收了回来,静影重获新生,面色又恢复如常,她胡乱摸索中摸到桓槊的手,便像是溺水之人抱住浮木般紧紧抱着不肯松开。
而后她呼吸渐渐平顺,很快进入了梦乡。
“哥哥别走。簌簌不会再调皮了。”似乎是溺水之人抓住浮木,她抓到一丝温暖便再也不愿意放手,只是静影自己并不知晓,她抓到的不过是一块冰冷的木板,更没有什么温暖。
她叫簌簌?
桓槊若有所思,只是莫名觉得很是耳熟,像是在什么地方听过似的,但一时也想不起来了。
她身上仍很烫,桓槊便索性不让她盖着被子,又从瓷瓶里取了一粒药,塞进静影口中,只是她睡梦中仍然防备严重,哭着道:“不要吃药,不要......”
他想起她方才喊“哥哥”时那样亲昵,鬼使神差的,桓槊便试探着唤了声:“簌簌,我是哥哥,乖乖张嘴吃药。”
她听了不再挣扎了,却仍不肯张嘴,眼角还带着泪:“药很苦。”像是撒娇。
静影贴近他伸过来的手,却不妨偏了位置,那丁香小舌湿软的,落在他手背上,桓槊下意识的想甩开,可见静影迷蒙的低着头找不到方向,又不免软下了心肠。
他食指贴在她的侧脸上,感觉指腹流连处的软玉温香,喑哑道:“为何总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