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河水不徐不疾,日日夜夜毫不停歇地向东流去。雁南河是扬州城最大的一条河,河边雁南街上住着的都是最有钱的商户老爷。那条街上的宅子,门槛一个赛一个的高,大门一个赛一个的红。
其中门槛最高、大门最红的,就是住在巷子最里头的纪老爷家了。
这天正是三月十九春集,扬州城里熙熙攘攘的,各处都挤满了人。各家的铺子里都是人满为患、人山人海,掌柜和伙计们忙得不可开交,连水都喝不上一口。
商户老爷们也忙,只不过不是忙铺子,而是忙着去纪老爷家吃席。
纪老爷是扬州的商户之首,众商户或真心、或假意,推纪老爷做了个商会会长。既然做了会长,就要有个会长的样子,于是每逢春集这天,纪老爷便大摆宴席,请其他的商户们在纪宅吃酒。
这天纪老爷格外的高兴,首先就是因为去年纪家赚了许多的钱,远远比其他商户多得多,多得他做梦都要笑醒。看着别人嫉妒的目光,纪老爷格外满意。
不过这还不是他最得意的。纪家有钱也不是一两天了,做第一商户也不是一两天了,哪怕挣的钱再多十倍,也仍旧是扬州第一大户,这未免有些没劲。他今天得意,是因为自家即将在这些庸俗的商户们面前大出风头!
见人来齐了,纪老爷笑着打了个哈哈:“那个,众位老哥哥老弟弟,今天咱们纪家请大伙儿吃一样有趣的东西,大伙可别惊掉了下巴哟!”
众人哄笑起来:“快快快!什么好东西,快送上来!”
纪老爷得意地捋了捋下巴上才留的短须:“是包子!”
众人听了,纷纷摇头嗤笑起来。人群里有个张三提高了嗓门:“切——!咱们满扬州城最不缺的就是包子!纪老爷怎么这么没见识?李四掌柜,快叫你家富满春包子铺的大师傅来,给纪老爷做上二十笼,叫他吃个够!”
纪老爷见下头人都是一副皱眉摇头的样子,也提高了声音:“我这包子,可是平南王府的厨子做的!”
这句话很有震慑效果,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纪老爷环顾四周,只见大家都瞪着鼠眼,张着大嘴,他不由得满意地笑了。
“我不信!”抬杠的还是那个张三,“王府的厨子能给咱们这些商户做包子?说破了大天我也不信!各位老哥老弟,你们谁信?”
纪老爷眯起眼睛看了看张三,只觉得这人鼠眼格外贼,大嘴格外臭。
附和的人并不多。主要是因为,大家都是心里有数的人——纪老爷眯起了眼睛,这是个危险的信号。他是商会会长,有几个人敢和他硬碰硬?
李四犹豫地问:“敢问纪兄,果真是平南王府的厨子做的?他人在何处?”
纪老爷捋着下颌的短须,肯定地点点头:“真是平南王府的厨子做的!她如今便在我府上!”说完,他在心里默默地做了个决定,今年要把那不知趣的张三家的铺子拉垮几家,再把那个知趣的李四的位子往上抬一抬。
“那还不快些做上来!”“是啊是啊!叫我们这些大老粗也长长见识!”下头的商户老爷们听见真有戏,又急得叫了起来。
对于这种人声鼎沸的样子,纪老爷很满意,他故意让下头的商户们多叫了几声,才不紧不慢转过身吩咐:“管家,去把娇娘叫出来,让她去厨房里给大伙蒸上些包子!也不用太多,一桌一笼就行了!”
管家听了吩咐,躬身行了个礼,然后唯唯诺诺地去了。
下头那个李四心思灵活,忽地“嗬”了一声,坏笑着伸出一根手指乱点:“哟——这厨子叫娇娘?敢情是个厨娘?纪老爷,你可真会享福呀!”
纪老爷对李四的表现很满意,在心里对李四的评价又高了一级。
他丝毫不掩饰心里那股得意之情,高兴得恨不得把胡子捋秃了:“哈哈!不敢!这娇娘也不过就是生得白嫩了些,水灵了些,身段软了些,嗓音甜了些,也没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唉,说起来,还是我娘子太过贤惠,前几个月怀了身子说不方便伺候,就又打发人买了个妾回来!”
才说到这里,下面许多商户脸上已经露出了又羡慕又嫉妒的神情,个个气鼓鼓地喘着粗气,几乎把胡子都吹掉了。谁不知道纪家娘子最贤惠,见天的给纪老爷纳妾,简直叫他们这些家里有河东狮的人羡慕得牙酸。
谁知纪老爷还嫌不满足,又摆出了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大伙儿说说,我娘子生一回儿子就买一个妾,生一回儿子就买一个妾。生了四个儿子,便买了四个妾!那西院眼见着住满了,竟又买了一个回来!唉!”
只不过纪老爷演技差,愁眉苦脸演得不好,倒像洋洋得意。
下面的商户们已经不打算理睬纪老爷了,只顾低头喝茶吃点心。
这个纪老爷,炫耀太过,小心被雷劈!
另一头,管家脚步匆匆地走到了西院门口。他来不及擦汗,急急忙忙地拍了拍院门:“珍珠,珍珠!快开门!老爷传娇娘去呢!”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探出一张胖团团的脸,嘴唇还蠕蠕动了两下。那胖丫头定定地看了两眼管家,用力伸长脖子咽了口什么,呆呆道:“娇娘姐姐去东院伺候大娘去了。”
“哎呦,你这丫头怎么不早说!?别再偷吃东西了!小心胖死了!”管家扶着院门用力喘了两口气,又捶着自己的老腰往东院去了,边小跑还边嘟囔:“这个娇娘,还真会讨好,难怪能从王府活着出来!”
这时候的娇娘正卑微地跪在地上,不轻不重地替纪娘子揉腿,边揉边轻声问:“大娘,这个力度好不好?”
隔了半晌,纪娘子才淡淡地“嗯”了一声:“伺候得不错,难怪王爷舍不得杀你,反而把你卖了出来。”
娇娘听见“王爷”两个字,像是怕得很,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哆嗦,手上便用力重了些。
“啪!”纪娘子手上的戒尺忽然就打在了娇娘的脸上,那张白玉般的小脸一下子起了个紫红的印子。
“别以为自己得了老爷的喜欢就能放肆!”纪娘子冷冷道,“你一个失了身子的破落货,在人牙子手上三个月了都卖不出去,还当自己是金凤凰不成?要不是我大发善心地把你买回来,现在你已经在怡红楼接客了!哪里还能天天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娇娘不敢回嘴,只轻轻地换了个姿势,好跪得舒服些。也是她自己造孽,原以为能仗着一张美貌的脸在王府左右逢源,没想到却惹了天大的祸事。
好在平南王爷性子清高不杀人,否则她现在恐怕连灰都不剩了,哪里还能在这里挨打?
“太太,老爷想叫娇娘做包子去呢!”管家的声音隔着米珠串成的门帘子,远远传了过来。
纪娘子无声地冷笑了笑:“娇娘,好生去吧。若是你敢乱来……”
娇娘又打了个重重的哆嗦:“奴婢不敢!”说着磕了个响头出去了。
听说这府里前前后后买过十七八个妾,如今加上她,剩下的只五个,娇娘心里怎么能没数?
管家站在门口,眼见着帘子一掀,屋里走出一个妖妖娆娆的身影来,正是娇娘。
饶是看了几十次,管家还是对着娇娘发起了呆。这娇娘生得真是太好了。
一张巴掌大的小脸洁白无瑕,一对似蹙非蹙的柳眉不描而黛,翘鼻笔挺,唇红齿白。最惹眼的就是那对水汪汪的桃花眼,当那对眼睛看向你时,你竟说不清她是在喜还是在悲。更妙的是左侧眼尾还有一粒针尖大的胭脂痣,更平添了一点艳丽的风情。
管家发了一小会呆忽然回过神来,上前轻轻推了一把娇娘:“快快快!娇娘快些走!老爷叫你出去给其他老爷们做包子呢!”
娇娘没顾上管家那失礼的一推,只是愣了愣:“做包子?”
“是啊,做包子!”管家啰啰嗦嗦地说着,带头向外院走了过去,“你当初来咱们府上时,不是说擅长做包子吗?大娘也就是瞧中了这一点才买你回来的呀!要不然还能为什么?对了,老爷今天要在其他老爷们面前长脸,你可要做好一点!”
娇娘听了,一张雪白的脸蛋忽地变得更白,映得那颗胭脂痣更艳丽了,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在王府好几年都没动手了,现下已经忘了怎么做了……”
管家挥了挥手:“咳!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咱们纪府的厨房里还能少了厨子?你只管动嘴吩咐他们,不必动手!”
娇娘吓得直摇头,连话也不会说了。她哪里会做什么包子?她根本就不会呀!
这事还是卖进王府前闹出来的,当初卖她时,那人牙子怕王府的婆子不要她,编了个谎话说她会蒸包子。也不知是不是这一条“特长”打动了王妃身边的婆子,总之她被王妃买进了府。
进府后她牢记着牙婆的伎俩,时刻以“蒸包子世家”自居。可是王府哪用得着她一个外来的丫头动手做吃的?防着她下东西害人都来不及呢!因此,四年了,她竟也好端端地混了过来。
后来王爷和王妃闹崩了,她作为王妃最得力的狗腿子自然落了好大的罪过。王爷气得要杀人,剑都到了她又白又细的脖子上,还是咬着牙忍住了:“我卫炼岂能为你这贱婢脏了手!”
再后来她就被卖了。在人牙子手里熬了几个月,又用美貌忽悠了人牙子许久,好歹没被轻易地贱卖给青楼,好容易才被纪娘子买回来了。
按她的想法,该再卖去好一些的人家才是。至少也要卖个知县老爷、知州大人什么的。可是她也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又不是黄花闺女,能卖到纪老爷家已经是了不得的事了。
可是这时候,竟真了不得了!她哪里知道纪家竟会叫妾动手做吃的?!
管家瞧见娇娘脸上的神情,一下子猜到了事情真相,猛地停下脚步,沉下脸问:“娇娘,你说实话,你根本不会做包子,是不是?”
“我……是……哦,不,不是……”娇娘吓得舌头打结牙齿打颤,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吵什么?大娘要休息呢!”屋里出来一个圆脸丫鬟,不满地训斥。
管家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不面子了,满头大汗地进了纪娘子的正屋去讨主意。
娇娘不敢动弹,愣愣地站在廊下苦等。春日的过堂风还有些冷,吹得娇娘身上的冷汗更冷了。
管家也不知讨了什么主意,出来后一眼也不看娇娘,就好像娇娘是个六七十的丑妇似的,只急匆匆地奔着前院去了。
隔了许久,先前那个圆脸丫鬟才出现了。她不是一个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妈妈和四个妾。
“妈妈们,请动手吧。大娘说了,打久一些,请四位姑娘好好瞧瞧不守规矩的下场!”那丫鬟瞧着可爱,脸上的神情却比发怒的猫还狠厉。
两个婆子“嘿嘿”一笑,一个如老鹰扑食般上来捆住了娇娘的手脚,一个忽地从背后拿出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两人一拨一推,娇娘就趴在了地上,没法子动弹。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圆脸丫鬟像是见惯了这样的场景,连眉毛也没掀一下,只冷冰冰地数着数。
四个妾低眉垂眼,仿佛婆子打的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个破麻袋而已。
娇娘先还顾着自己的仪态,忍着不肯叫出声,不过十下,她就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啊!!大娘饶命!奴婢错了!错了呀!!!奴婢该死!奴婢有罪!奴婢猪狗不如!奴婢该千刀万剐!!!饶命啊!……”
在场的几个人像是听不见这杀猪一样的嚎叫,仍旧打的打,数的数,看的看。很快就打了三百余下,把个如花似玉的娇娘打得如同红红白白的饺子馅一般。
娇娘早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苦苦地熬了四百四十五下,终于咽了最后一口气。
次日,扬州城便传出了这样的传说:纪老爷家买了个平南王府的厨娘,原想叫她蒸包子给大伙吃,可是她却不会!你道为什么?原来呀,王爷家做一只包子就要十八个厨子呢,这个厨娘,只不过是给包子里头的葱末雕花的!
天家怎么奢侈,下头人自然不知道。众人听了这传说,倒没笑纪老爷无知,只不过“啧啧”几声便抛在脑后。
娇娘的魂魄飘在街上,自然也听到了这样的故事。她不禁笑了笑,那笑容不是得意,只是自嘲。她这一辈子的风光,自一个谎言而起,又以一个谎言而终,若是重来一世,她再也不要这样的风光,只要安安分分地做个农女便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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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