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贺兰粼整敛衣襟,平平静静地走了出来,申姜垂着脑袋,跟在后面。
主殿内,两百多双眼睛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们。
华内侍率先问道,“如何?”
贺兰粼双唇轻抿,脸上清冷冷的无喜无悲。
“在。”
华内侍的脸色骤然阴暗。
几百号秀女也窃窃私语起来,
“贺兰大人最是淡薄无私,他说申姜的守宫砂还有,想必就是真的有吧……”
“没想到,路大人和申姜居然是清白的。之前的那些风言风语,居然是谣传。”
“何小怜一口咬定路大人和秀女有染,这下要倒霉了。”
华内侍并不认,他咧嘴喃喃说,“这不可能,咱家要亲自再验。”
路不病上前,毫不客气地推了华内侍一个踉跄。
“华公公,您无缘无故地往路某身上泼脏水,路某虽人微言轻,却也要告到陛下那里去,讨个公道!”
四五名强壮魁梧的云鹰卫都站在路不病身后,俱是怒容,按住腰带所佩长剑,随时准备拔剑相向。
华内侍见对方人多势众,懒洋洋地一笑,那副尖嘴猴腮的模样,更加令人生恶。
“路大人莫急,咱家不也是为了保全路大人的名声,才多此一举的。”
说着恶狠狠地瞪向何小怜,朝她胳膊上拧了一下,“贱蹄子!竟敢到咱家耳边来嚼舌根,不想活了?”
轻飘飘的一句话,已把所有黑锅都甩在了何小怜的头上。
何小怜面如土色,喃喃自语起来,“她……她不可能是清白的啊,我明明看见她夜夜都和一个男子相会,即便不是路大人,也是……”
“把她拖下去。”
路不病沉声打断,“这秀女失心疯了,净在这儿乱说话,刚污蔑完本官,又想污蔑其他人?”
华内侍哼了声。
他才不在意一个秀女的死活,路不病要杀要剐,全当没看见。
这满庭的云鹰卫纵然再怒,也只是逞匹夫之勇,又敢把他怎么样?
华内侍轻轻地呸了一声,脸上带着皮笑。
临走前,将那怀着恶意的目光全部投向申姜和李温直,仿佛要将两个姑娘生吞活剥了。
申姜恶寒地皱了皱眉,往后退一步,却差点撞到贺兰粼。
衣襟遮挡下,他轻轻托了下她的腰。
回头一看,只见贺兰粼岿然站在她身后,泯然于众人中,仿佛这些事都与他无关似的。
可申姜能感觉到,他托向自己腰的手,寒凉得不像话。
每每他心情不佳时,总会如此。
……
夜色深沉,一轮明月挂漆空,乌鸦嘶哑地乱叫。
建林城的宵禁并不严格,以至于夜里城衢中还一片灯火辉煌,抱着爱妻美妾的达官贵人们流连于香风之下,一派靡靡之相。
美美地用过一顿膳后,华莲舟由三五个年轻貌美的丫鬟伺候着,醉醺醺地出了一品香的门。
今日又有欲买官者给他送银两,大设酒席,期待他在惠帝面前多多美言。
其实何谈美言呢?现在惠帝根本不上朝,朝政大事都是由他来经手的,只要银钱到位,封什么官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
虽然今日长华宫发生了点不愉快,但那些云鹰卫、秀女,都是些卑贱的蚂蚁,他早晚把他们都碾死。
华莲舟揣好了银票,坐上自己雕金镶玉的马车。
马车铺着软垫,摇摇晃晃,甚是舒服。
华莲舟眯着觉,恍惚中他好像当了皇帝,也能人道了,那申姜跪在他身前痛苦求饶,他抬起鞭子,抽得那女人浑身血淋淋的,惨哭不止。
华莲舟眼角堆出了一丝笑容。
马车此时忽然剧震一声,他顿时被惊醒,愣了会儿神,发现马车已不知何时停了,车夫也不见人影,马车被孤零零地停在一个偏僻黑暗的小巷里。
华莲舟从马车上跳下来,“狗奴才,跑哪去了?”
空荡荡的没人回声。
他感到一丝疑惑。
还没等这疑惑落实,他的脑袋就被人从后套上一个黑咕隆冬的麻袋,紧接着有人把他按在了地上。
“呃……!”
骤然的头晕叫他只能发出闷哼,两三双强而有力的手扭住他的胳膊,将他右手的五根手指平贴在了地上。
“放肆,呜,你们,找死……”
华莲舟断断续续地咒骂着。
这挣扎是徒劳的,华莲舟但觉指根一凉,随即便是钻心入骨的剧痛,咔嚓几声,他直接疼得晕了过去。
腰包里的银票散落出来,被汩汩的血流一浸变了颜色,不知是银票还是冥票。
……
路不病将东西用油布包了,玩笑着说,“右手,三根,没错吧?”
董无邪踢了一脚晕死的华莲舟,叫人用止血药和纱布给他随便包扎了下。
“没错,郎君说只要这三根。”
路不病掂量掂量油布包,揣进怀里收起来。这宦狗之前没少给他气受,今日也算小出了一口恶气。
“要我说,殿下还是慈悲为怀。是哪几根手指拧了刘姑娘,就要哪几根,既不多要也不少要。若我寻仇,一早便要了他小命,可万万做不到如斯精准。”
董无邪肃然说,“好了别逗留了,他怎么说也是那狗皇帝身边的人,暂时还不能杀。咱们赶紧回去,跟殿下复命吧。”
路不病挑挑眉,不以为然。
发现就发现,又怎么样?
过不久连惠帝的人头他们都要拿下,殿下夺回他的天下,这种恶吏不得成筐成筐地铲除么。
……
经守宫砂一事后,许多秀女对申姜的态度都转变了。
从前她们捕风捉影,常常在背后诋毁申姜和路不病,如今再不敢多嘴,有几人甚至主动示好,颇有点冰释前嫌的意思。
申姜也觉得对,大家都是被惠帝抓来的秀女,本该同仇敌忾,互相诋毁互相倾轧就不好了。
李温直和申姜互相救过对方一次,对彼此更加信任,关系也更胜从前。
李温直主动把自家武馆的情况告诉给了申姜,说她一生下来就是父亲的掌中宝,从小习武,顶上有五个师兄,她是最小的小师妹。若不是被抓成了秀女,她应该已经嫁给她大师兄了。
骤然遭此变故,她父亲的头发都白了吧?
李温直越说越要落泪,申姜将她抱在怀里,说了个笑话逗她。
李温直擦擦泪水,破涕为笑,“申姜,你说咱们出去之后就到山里去找你阿翁,那你耶娘呢?我怎么从没听过你说起你耶娘?”
申姜嗓子里像卡了刺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耶娘,在我小时候就被杀头了,是阿翁把我带大的。”
听阿翁说,仿佛是因为她阿耶拒绝去朝廷做官,就被华帝,也就是上一任皇帝斩首示众了。阿耶至死都不改一身傲骨,据说行刑当日天昏地暗,北风凛凛,连刽子手被她阿耶的正气所震慑,迟疑不敢下刀。
当时她才几岁大,是阿翁抱着她逃过一劫,养大在深山里。
李温直语塞,嘴角怜然抽搐了下。
“对不起……”
申姜绷紧双唇浅浅一笑,很快释然了。
说起来,家道中落之前,阿耶还给她定过一个娃娃亲,对方是南阳世族叶家的嫡幼公子,姓叶名君撷,后来因为刘家遭逢大祸,这婚事也就不了了之了。
“等咱们从这里脱身,你可以去找那个叶君撷啊。”
李温直欣然提议道,“南阳叶氏,天下名门,我多少听说过名头。傍上叶家,那可……唔,我都难以想象往后余生得有多富贵。”
申姜无奈地笑了。
“那怎么可以?”
莫说她是罪臣之女,就光凭她这秀女的身份,若是真投奔叶家,足以给叶家带来麻烦。
叶家世代忠良,必不愿意沾上她这种污点,否则当初她家出事时,叶家也不会急着解除婚约了。
而且,估计那君撷哥哥,早就不记得她了吧……
两人攀谈半晌,便各自梳妆,准备去主殿听训话。
华内侍每逢双日都会给各个秀女们训话,美其名曰教导规矩,实则就是变着花样地折磨她们。
刚到大殿,却听得一个消息,说华内侍今日来不了了,遭逢歹人侵袭,手指受了伤,足足断了三根,恐怕这几日都伤重无法来长华宫了。
申姜和李温直相对迷茫。
“是贺兰大人亲自去探望的,千真万确。”
素有小喇叭之称的秀女孙妙华煞有其事地说,“华公公躺在榻上,脸色苍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贺兰大人好心给他递一杯茶,他那右手颤得厉害,给打碎了。”
王容姬附和道,“贺兰大人真是性子好,前日华莲舟那样作妖,大人居然还去探望。”
另一人说,“到底他是陛下-身边的红人,云鹰卫是不敢得罪的。好赖探望一下,走个过场罢了。”
“华公公一口咬定是云鹰卫做的,扬言要去陛下-面前告路大人,我看路大人悠闲得很,也没放在心上。笑话,华公公是傻子么,这事若真是云鹰卫做的,云鹰卫又怎么会带着礼物去探望?”
“他前日诬陷了一次云鹰卫,这会儿又来诬陷。”
李温直暗爽,申姜也觉得恶人有恶报,不过这华公公绝非等闲之辈,平白无故被人断了三根手指,这口气岂能轻易咽下。
不管怎样,她们以后还是小心行事为妙。
……
建林城,别院。
这间宅邸是属于华莲舟私人的,平日他闲来无事时常会来这里,听听曲儿,狎狎歌姬,最是乐呵不过。
今日却一片愁云惨雾,断断续续的痛叫声传得老远。
秀女何小怜被带到了这里,她以为华公公看中自己了,要收她做婢女,脱离惠帝的魔爪,不想刚一来便叫在门外跪着,跪了一个时辰也没让起来。
膝盖已跪得生疼,何小怜壮着胆子挪过去,来到华莲舟身边,“公公,让小怜来伺候您吧?”
华莲舟正被断指之痛折磨得死去活来,一肚子气没处撒,闻声一脚便朝何小怜踹去。
“滚!给咱家滚!”
是哪个天杀的敢行刺他?若是叫他查出来,必定要将那刺客挫骨扬灰,满门抄斩。
何小怜被踹得惊惧交加,虽然华莲舟正在病中没多大力气,但何小怜还是向后踉跄了好几步。
“公公!”她呜呜哭起来,梨花带雨,企图让华莲舟怜香惜玉。
华莲舟的伤口疼得难熬极了,恼烦道,“来人,把她给咱家送到宫里去!送给陛下!”
何小怜大惊,哭也不敢哭了。
“公公饶命!”
惠帝喜怒无常,养了一大堆豺狼虎豹,落在他手里,还不如死了的好。
华莲舟却哪里管她这些,叫人将她强行带走。
他上下牙齿咬成一排,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流下,快疼死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这三根手指,多半是折在了那可恶的路不病手里。
不想那姓路的对刘申姜如此上心,竟为了她动刀子?
华莲舟真动了杀心。
此仇不报,他誓不为人。
华莲舟叫来了两个小太监,低声吩咐了两句,眼中泛起阴毒的光。
“……去给咱家抓住那个叫刘申姜的秀女,暗中寻个机会,废了嗓子,将她投井宰了。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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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