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粼的声音醇和清透,一如他这个人,和蔼乖顺,柔和无害。
“你来了……”
申姜刚要翻过身来,腰肢就被他扣住,两人一起陷进薄被之间。
细细密密的吻散落在申姜的耳根处,他吻得那样专注,明明他们只有一天没见,却好像几百年一样。
直吻得她喘不过来气。
“好了,好了,”她含笑推开他,“别闹。”
贺兰粼微微一滞,如水雾般的月光洒在他的双眸上,透出他眸底一点温暖而迷茫的光。
“躲什么。”
申姜借机欲坐起身来,却被贺兰粼拽着,跌在他怀中。
她眨了眨眼,嗔怪地道,“这里是长华宫,我们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了。”
贺兰粼略微不悦,用一节指骨摩挲着她,“为何?”
申姜拉长了尾音,故作沉吟状,“虽然思慕于你,却也不能连累你的前途。若是咱俩的事被路不病发现,不仅我性命难保,你也少不了挨板子。”
贺兰粼摇摇头,溺然笑容,“不,他们不会发现的。”
月影清辉下,他那双长眸泛着潋滟的暗彩,笼罩她于瞳孔之中,浓浓的全是眷恋。月色越明,越衬得他的肌肤雪色一样白,更类某种缺血的隐疾。
漂亮二字形容他,当真是没错的。
申姜垂下头,心下已不想拒绝贺兰粼。不过她得演些欲擒故纵的伎俩,好加重自己在他心中的分量。
于是十指一伸,仍将他推开。
“不行,今晚不能闹。”
她长削的指尖刚一触到贺兰粼博带上凹凸的绣纹,就被他的掌心裹住,不由分说地攥在一起。
“我很想你,”他小声对她说,娓娓道来,近似撒娇,别推开我。”
申姜眯了眯眼。
她顿一顿才假意妥协,仰头啄啄他分明隆起的喉结,轻颤着睫毛,喃喃说,“我也想你啊,只是怕路大人发现咱们,连累你,所以才忍着不见你的。”
贺兰粼极轻地噗嗤,蹭蹭她,如和暖的阳光。
“你何必和我分得那样清楚?”
不必分那么清楚?
申姜默念着这句话,攀上贺兰粼清瘦的肩胛骨。
窗外夜色如洒,树影缓缓摇移。
五月里地气和暖,即便是深更开窗吹夜风,也不觉得凉。夜风如一双手,轻拂着人,甚是舒服。
两人一阵胡闹,不知过了多久,才重归宁静。
此时已是深夜,申姜静静地躺在床榻上,却是毫无睡意。
她在想,她和贺兰粼的关系差不多已经水到渠成了,什么时候跟贺兰粼提出放她走的事最合适?
她得找个最好的时机,使他对她的爱恋和宠眷达到顶峰,让她一开口,他就没法拒绝她。
几日后的五月初十是他的生辰,没有比那天更合适的了。
贺兰粼从小流落在外,连饭都吃不上,估计也是个从小人人可欺的可怜虫,肯定没有人给他过过生辰。
她给他过一次,再接再厉,给他点爱,他应该会很感动。
到时候她说什么话,他定然无有不从……
申姜想到此处,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她歪头瞧向将她紧紧搂抱的男子。
清寒隽永的冷香渗入鼻头,黑漆漆的夜色,为贺兰粼清癯的脸颊蒙上一层黑纱。沉睡中,他仍然那样乖顺,匀净的呼吸,微微翕动的睫毛,如一只秋日里新生的绒鸟,惹人生怜,没一丁点攻击性。
建林城的美男颇有秦汉遗风,褒衣博带,标榜风流,浓于热情,美男常常要比美女多。若是贺兰粼不做人人畏怕的暴君鹰犬,而是投生于阀阅门第,想必也是掷果盈车的人物。
某种程度上来说,若贺兰粼真是她阿弟,还不错。
可惜了。
申姜蹉跎了半晌,被窗外明亮的月光晃得眼皮疼。再加之惦念贺兰粼生辰的事,更是左右睡不着,舌根儿越发干燥起来。
她起身想要喝口水,却被贺兰粼的一根手指勾住衣角。
申姜下意识一笑,轻轻把他的手指移开。
他这样温柔简单,哪怕到了梦里还依恋她。
可是就是这样轻微的反抗,那根温顺的手指倏然变得蕴含力道,如铁钳般缠上她的手臂,将她牢牢困囿回来。
那力道大得出奇,仿佛要将她拖进深渊里一般。
“怎么了?”
申姜也被惊到了。
她没料到他睡得如此浅,这点动静都能把他惊醒,怔忡片刻,“我……渴了,要拿点水。吵醒你了?”
贺兰粼惺忪了一瞬,放开她,很快起身,“哦,我来拿给你。”
申姜道,“这点小事,我能做。”
他眸下长长的黑影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夜里黑,没有烛火,容易摔着,下次记得喊我。”
他这话包含善意,以及令人无法拒绝的体贴。
说着,已翻身下榻,替她取来了水。
申姜吞了一大口水,心头忽然闪现异样。
他真的很在乎她,睡梦里都惦记着她。这会导致什么,她一时想不清楚。
申姜将耳杯还给贺兰粼,“谢谢。”
贺兰粼重新扶她睡下,想了一想,还是跟她解释道,
“对不起,云鹰卫时常有被刺杀之险,所有我睡觉时比较浅。刚才弄疼你了吧?”
申姜借着月光瞥见他那副单纯的样子,心下重新宁定,微现笑容,“没有弄疼我。路不病律下严苛,你辛苦了。”
贺兰粼欣慰地应了声。
他轻轻打了个哈欠,却没完全躺下,支首在申姜身旁,一只手轻拍她的背。
“今日月光刺眼,你睡不着吧。我为你挡着,等你入睡了我再睡。”
申姜张张嘴想说不必,可他宽峻的肩头已将月光一缕不落地挡住,她陷在他的怀抱之中,眼前是全然的黑暗。
他确实是顶顶温善、顶顶好心的,怪不得在凶神恶煞的云鹰卫中总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总是沉默寡言、被人欺负。
申姜内心忽然滑过一丝愧疚,仿佛觉得自己这么利用他不好。不过念起自己的可怕处境,这点愧疚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她柔声道,“好,那谢谢你了。”
申姜闭上眼皮,意识一点点地沉没。
夜幕幽深,贺兰粼垂着眼睛,望着怀中蜷成一团的女子,纤净苍白的脸色渐渐渗出一点点笑,消弭在昏沉沉的夜幕中。
……
翌日辰时,秀女们在长华宫的月芙小殿用早膳。
今日恰逢贺兰粼当值。
他皮相生得好,宽肩窄腰,七尺三寸左右高,一张白净的面皮吸引了不少秀女的目光。
惠帝即位以来,朝廷一直风雨如晦。许多品格高尚的士人男子们不愿为官、与昏君同流合污,便寄情山水,耽于玄谈,常常佯醉佯狂,来躲避惠帝的迫害。
这种情形下,许多旧规旧礼都被废止了,不仅女子可以浓妆艳抹,男子也可着艳服靓装,追寻于美。
总地来说,本朝男子不以雄壮草莽为美,而以朗润清健为美。
贺兰粼无疑是这副审美下的标准典范。他那矜然的举止,冷色的眸,状若雪霰的面颊,都使人恍惚觉得他不该是一个任人使唤的卑贱侍卫,而是飘然来去的太子殿下。
申姜和李温直跪坐在一处,一口一口舀着桃茎和桃肉煮成的桃羹。
那羹味道并不好,淡而无味,有好几个世家大族的女郎根本吃不下去。要知道,她们从前在家时,可是食不厌精,日食万钱。只有申姜和李温直,还有其他几个乡野来的秀女喝得津津有味。
吃到一半,李温直偷偷扯了下申姜,小声道,“瞧,那个何小怜,又在和贺兰郎君找话说呢。”
申姜抬头一看,只见何小怜捂着半边脸,佯装硌了牙,拉着贺兰粼的衣角卖可怜。
何小怜原是酒娘出身,凭着一水蛇腰有三分勾人的本事,此时一落泪,更是惹人怜悯。
何小怜许是怕被人听见,只用极小极小的声音,泪中带着娇憨地说,“贺兰郎君,我的牙被硌坏了,痛得紧,郎君可否扶我到后堂去歇歇?”
贺兰粼仿佛没看见。
他招呼了一个人,是厨房的小夏,小夏殷勤地过来扶何小怜。
何小怜的算计落空,捏紧了拳头,哼地一声,跺脚和小夏走了。
再看贺兰粼,依旧无波无澜,眉尾的弧度凉而嶙峋。
他微微转头,目光往申姜这边投来。
申姜正瞧见了这一幕,两股目光相撞,她有些不自在地埋下头来。
李温直看得直解气,“我早就看这水蛇腰不顺眼了,真是自讨苦吃。”
谁不知道云鹰卫中贺兰郎君虽最俊俏,也最寡淡无情。除了申姜能与他多说几句话,大部分时候他都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人一样,内敛而缄默地守在角落处。
申姜知道贺兰粼已经迷上她了,对旁人视若无睹是正常的。
她只相对中立地说道,“如今我们被送到这长华宫,谁都不想死。何小怜这么做,也是趁着路大人不在,给自己谋一条生路。”
李温直犹撇嘴,“话虽如此,我仍看不惯她那副做作的模样。贺兰郎君只能是你的,他只会救咱们两人出去……”
说到这儿,忽然有些心虚地道,“申姜,你准备得怎么样了?咱们两人是死是活,可都靠你了。”
申姜抿了抿唇。
“没什么问题。”
她深思熟虑后笃定地说。
……
月芙小殿内,贺兰粼面无表情地站在角落处。
他肤色本就很白很白,为人又内缄淡漠,有时候看上去还真像个没有温度的死人。
看守秀女,是件极其无聊乏味、精神又要分外集中的职务。贺兰粼的眼神很淡,移来移去,总是不经意地落在申姜身上。
她盛桃汤的时候,头发掉了一根。
她刚才和他对视时,想说话却又没说话。
她和别人说话,神气地笑了笑,不知想到了什么。
她现在,好像还想再盛一碗桃汤喝……
可爱。
是有点可爱的。
想起昨夜把她毛茸茸的脑袋揽在怀里的感觉,贺兰粼眸色染了暗。
半晌,他又揉揉发刺的太阳穴。
怎么老想她,真是魔怔了。
他告诉自己,停下。
他必须要恪尽十足十的忍耐,才能使得表面看起来平静无澜,才能把一切瞒住,抑制自己那无处不在的目光,以及——
对她那病态,几近癫狂的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