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是……梦到了神仙?
醒神时,明姝发现自己的一只手正握着话本的书角,而另一头的书脊,落在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中。
因着这个动作,葱指不经意间便搭在了身前人的指间。
感受到指上那抹温凉时,明姝心底仿佛颤了一下,随即涌出一股不清不明的情绪。
只是她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被她压着的手指便先退了几寸,只放在书脊最边缘处。
“失礼。”
仙人的声音也是极好听,叫人想起初融的湖冰。
执着话本另一边的力道并不重,却无端带着不容置喙的气势。
明姝还以为自己在梦中,索性松了手,一手撑着下巴对眼前的男人眨巴眼睛,“仙人作何抢我的书?”
“你年纪尚小,不宜多看。”
“噗,小?”明姝噗嗤一笑,揶揄道:“说的好像你多大了似的。”
“让我猜猜,你十九,二十?”她通过对方的相貌来猜测,忽而又恍然自语,“不对不对,话本里的仙人都是不会老的,那你少说得几千岁了吧?”
“二十七。”
“咦?”明姝还未意识到什么,犹问:“那你必定是生下来便是仙人咯?”
明姝说着,似乎是想要近些细看仙人的容颜,欲要站起身来。身形却是一个不稳,膝盖不小心便磕在了身边小案的尖角上。
“嘶!”
她长这么大,时人觉得女子应当有的端庄识体半点没学到,男儿的皮厚却是承了个十成十。磕这一下,恐怕已是青了,明姝却不以为意,连揉都懒得揉一下。
她骑马打架,哪个不比这个疼?
等等……疼?
膝上痛楚还在,明姝终于觉出不对劲——她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梦。
仙人是真实存在的人,通身的儒生气度,二十七岁……
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测在明姝心里慢慢成型。
“温世……温世叔?”若非改口快,她险些将温世晏的名姓全喊了出来。
“嗯。”温世晏淡淡颔首。
相比明姝的大惊失色,温世晏端的是波澜不惊。
他将话本递由管家,先是与明姝寒暄了几句,问及她父亲的近况,再问平日里明姝学了些什么,有什么喜好。
对此,因着不想被压着学太多东西,明姝眼睛滴溜溜一转,撒了个小谎,“《女诫》、《四书》都学过,琴棋书画样样都会,温世叔不必再劳心找人多教了。”
至于喜好,她答得倒是坦然,“喜欢看话本,喜欢赛马逛街,还喜欢……咳咳,没了。”
还喜欢美男子。
不过在验证温世晏其人确实如传言所说后,明姝不想说了。
方才明姝认出温世晏时,绿漪与余青山便又来到亭中伺候了。
见明姝脸不红心不跳说自己会琴棋书画,绿漪忍不住悄悄替她捏了一把汗,生怕温相当场让她表演。
不过显然是她多虑了。
只听温世晏对明姝道:“以后你的起居饮食便由相府接替,奉京习俗与迎县大有径庭,要习惯下来须花些功夫……”
明姝一眼不眨看着温世晏,却是什么都没听进去。
她还未从对方的容貌上移过心神来。
温相生得清俊端正,身形挺拔,如风中修竹,似雪中松柏。他这样的长相,一眼看上去便知是文人。
许是因着年纪的关系,他身上有一道阅历与年岁沉淀下来的气质,浑然而成却不显羸弱,反而稳重沉着。
明姝见过许多意气风发的少年书生,也知道不少迂腐古板的老儒,温世晏明明也书卷气十足,可就是和那些人不一样。
在无甚墨水的肚子里搜刮一番,她也才找出了“不怒自威”这个词来。
形容兴许不怎么恰当,但确实是给她这般感觉。
她尚在出神,却见温世晏停了下来,深邃的眼眸看不出情绪,“在听我说话么?”
“什么?”明姝怔了一下,“世叔安排就好,我都行。”
“也好。”
温世晏公务繁多,并不打算久留。
“余叔,记得给祝小姐取些跌打药。”
说罢,便欲转身离开。
不想他竟也不解释一下怠慢客人的缘故,明姝愣了一下,想起自己的话本来,忙追上去,“世叔等等!”
“嗯?”
明姝嘻嘻笑着,没一点不好意思,“我的话本,世叔似乎忘了还。”
“暂且由我保管。”
“啊?”明姝苦下脸托长尾音抱怨,又去扯温世晏的袖子,软下声音撒娇,“丞相大人,温世叔,求你了,就借我看两天吧。我保证,保证看完这个就不看了!”
今日的明姝穿一身丁香色的累珠叠纱留仙裙,将她本就精致的面庞生得愈发娇俏灵动。
她五官生得好看,做这样如小孩子般的动作也不惹人厌烦,反倒十分容易引起爱怜之心。
不过这在温世晏这里并无用处,神清骨冷的男人眼眸都不动一下,语气亦无波澜,“不行。”
明姝眼中的神采快速地黯淡下去,看起来着实失望极了。
可惜温世晏已经转身离开了,俨然一副说一不二的态度。
“烦死了!”明姝在亭柱上重重拍了一掌,偏又把自己的手心打疼了,却还是氤着泪花边骂边吹气,“老头子交的朋友果然也不是什么好人,这分明是块铁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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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奉京权势最盛的人物,必定非温世晏莫属。
先帝子嗣稀薄,又有顽疾早早崩殂,是以皇位便由八岁的嫡子继承。
初时不少人朝政朝政会被温世晏独揽,甚至生出不该有的野心。
谁知这位才能天赐的丞相却仍是沉稳,遵守父辈的君臣之约,一手接下小皇帝的事务不算,甚至还担起了帝师的职责。
天下无人不称道温世晏一声贤臣。
这般人物,无论是因权势盯着他的政敌,还是单单倾慕其风度的人,都不在少数。
因此,相府住进了一个女子的消息一天之内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偷偷爱慕温世晏的一众女子捏着帕子或羡慕或嫉妒,纷纷打听起明姝的身份来。
而作为舆论的中心,明姝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京中贵女的眼中钉、肉中刺。
眼下她正伏在书案上,与其上摆着的宣纸大眼瞪小眼。
原本白净的纸张已经被墨迹染的一塌糊涂,上面歪歪扭扭虫爬似的躺了些曲线,看不出是什么。
半个时辰了,她什么都画不出来!
若是知道今日温世晏会突击检查,她昨夜便偷偷备好一份画好的图偷梁换柱了。
“小姐,小姐。”绿漪站在身边轻声唤道,以手掩唇对明姝做出口型,“握笔握错啦。”
说来也好笑,先前在迎县,老爷祝文清确实给小姐请了许多先生。可小姐心思本就不在这上面,不甚上心,最后反倒是她这个当丫鬟的学会了不少。
“咳咳。”明姝面色微微尴尬,见管家余青山似乎在强忍笑意,面上更热,小声辩道:“我知道,用不着你提醒。”
说完,她边将湖笔笔锋浸入砚台,边悄悄抬起眼朝窗边的身影看去。
身着天青色衣裳的温世晏墨发整齐束着,他一手执着书卷,另一手握笔批注,沉稳的模样似是不会被任何事情搅扰。
他没有刻意做出什么动作,只是随意往窗边一站,如鹤优雅的仪态便将外面的繁花翠竹都比得失了颜色。
视线在其上停了停,意识到自己居然流露出赞叹的情绪,明姝暗道美色误人虚有其表云云,冲着温世晏做了一个鬼脸。
不知是不是觉察到她的目光,温世晏恰好侧过身来,“画好了么?”
明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的小动作被发现了,顿了几息。
得不到答复,温世晏负手走了过来。
“等等,还没……”
明姝还来不及去挡住宣纸,那幅惊天奇作便被白净修长的指节执起。
在明姝身后的绿漪忍不住捂住了脸。
她已经开始替小姐尴尬了。
“世叔,我还没画完呢……”明姝小声道。
温世晏不答,只是瞳孔像是被什么刺了似的缩了一瞬,而后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下去。
偏明姝还不知死活地厚着脸皮问:“我画的还……还行吧?”
一阵沉默。
半晌,温世晏唇角少有的露出一个冷笑似的弧度来,“你这画,是哪位先生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