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路途上两人都相对无话,直到御道前头可以瞧见寿康宫的朱红大门。
赵崇朝住了脚步:“我目送你进去便走。”
娇娇点点头。
等走到寿康宫宫门时,她回过头,赵崇朝就站在御道的尽头。
月色将他的影子拉长。
虽然看不见他的脸,但娇娇还是冲他笑了笑,挥了挥手。
对方也挥了挥手。
娇娇没来由的心安。
“你这孩子怎的才来?”太后在宫娥的簇拥下从门口急匆匆踱步过来。
“外祖母!”娇娇吓了一跳。再回头看,御街上只余一地如霜清晖。
她回了头,郑重与太后说:“外祖母,我有事与您说。”
正殿里一灯如豆。
娇娇直起身子,与外祖母说个分明:“适才我在福寿宫近处遇上三表哥带着禁军,横冲直撞要杀人,我险些被误伤,东躲西藏才躲过一劫。”
太后吓了一跳,忙上前探查娇娇身体。
娇娇摇摇头,正色说:“我无妨。外祖母,为何三表哥能调动南苑几条要道上的御龙诸直?后宫如此松散,所谓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还望外祖母深思。”
太后神色渐渐凝重。
官家不是太后生的,因而等郑后立稳了脚跟以后太后就将后宫的权柄渐渐交了出去,这几年越发退居深宫,万事不闻不问。
果然良久后太后浮出一丝苦笑:“娇娇,哀家一天天老迈,若是识趣些官家还日后还能念在旧情上,照拂你母亲一二。可若是轻举妄动,只怕从前的情谊也不可维系太久。”
原来外祖母是这么打算的。
可是前世官家并没有记念外祖母的情谊。
他毫不手软流放了翁翁,既没有赦免爹爹,还拒绝了母亲出京随迁往陈家祖籍地的哀求。
想到这些,娇娇跪在地上,眼睛里几近要喷出火来。
她既然重生,便要搅他个天翻地覆!
主意打定,她深吸一口气:“何必要外祖母出面?外祖母知道汉朝平阳公主乎?”灯下太后一愣。
平阳公主是刘邦的姐姐,她扶持起了府里的美貌侍女卫子夫与当时的皇后分庭抗礼,进而帮助自己从皇后及长公主手里夺权。
娇娇朗声道:“外祖母,我们大可扶持一位宠妃与郑后缠斗。”
太后自不做声,半响才叹口气,她挥挥手:“先歇息吧,让哀家想想。”
外祖母这是在犹豫。
娇娇行礼恭敬退下。这想法过于惊世骇俗,只怕外祖母一时难以接受。
外祖母当年也垂帘听政后一段时间,可是自从官家能够亲政,外祖母便毫不犹豫将手中的权柄交还官家,对权力毫不恋栈。
如今也要她老人家在颐养天年的年纪去盘算后宫诸事,真是为难。
可郑家就如一条毒蛇在睡榻旁虎视眈眈,随时会暴起伤人。
不关进笼子,可如何是好?
也不知道郑家那样的舅家,怎么养的出来太子表哥那般温和雅正的君子?
娇娇摇摇头,自去安歇。
夜里她住在寿康宫偏殿,不知道为何她迷迷糊糊做起了梦。
梦里她在福寿宫。
那年元旦大朝会赐宴后,娇娇照例要觐见列国使节与朝臣。
官员冗杂,往来又都是那一套换汤不换药的贺词,她渐渐生了困乏,仗着有珠帘阻挡,又有桌椅帔垂下来遮蔽,不顾侍立着的麦姑在一旁使劲使眼色,悄悄踢蹬了沉重的青色舄履,将条案下的解脱履①换上。
谁会知道珠帘后正襟危坐在条案下的太后吊儿郎当将解脱履挂在脚背上呢?
她上头仍旧整整齐齐,发丝分毫不乱,盘在龙凤珠翠冠下面,上身穿着深青色绣着五彩翟纹的祎服,白玉双佩与玉绶环规规矩矩压着裙角。
只不过条案下头,绣花蜀锦桌椅帔后面,她却只穿着银红色白猫戏彩蝶的解脱履。
她呼了口气,僵硬了一整天的双脚终于可放松了。
可谁也没想到轮到赵崇朝觐见时,他居然大咧咧卷起珠帘,大踏步行至条案旁,手里还捧着一尊芙蓉玉狸猫把玩件:
“这个倒有趣,我与市上扑买来,与娘娘顽。”
娇娇手忙脚乱,拼命将脚伸进垂下的桌椅帔里,可还是被赵崇朝目光落到她脚下,神色愕然。
娇娇急得一下子站起来,厉声呵斥:
“大胆!胆敢窥探天颜!”
可她脸红的能拧住汁子来,难堪不已。
怎么办?
她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为何要在赵崇朝跟前这般。
难堪、焦急、难为情、居然还夹杂着不知道为何而生的伤心。
赵崇朝却转瞬就收敛了惊讶,脸上浮现出欣慰:“我还以为太后变了,原来还如儿时般鲜灵生动。”
她不知有多难堪,指着他的鼻子大骂:“滚!”
他却浮现出笑容,她更是气急。
将他送来的芙蓉狸猫把件重重掼在地上。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重重砸了下来。
他才手忙脚乱退了出去。
也好在麦姑有先见之明,在召见赵崇朝前将外头伺候的宫娥尽数遣散,不然只怕很快就会有太后砸伤摄政王的流言。
她从彻骨的难堪里惊醒。
大汗淋漓。
脸火辣辣的烧。
好半响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是重回了一世。
娇娇盯着窗纱上渐渐浮现的曙光,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
赵崇朝后来又使人送进宫好几匹江淮进贡的绸缎,与她绣鞋是同一种材质。
她勃然大怒。
这是在嘲讽她?
她命小黄门将绸缎扔回摄政王王府。
心里却有些惋惜,
那些绸缎有的绣着牧童吹笛,有的是绣着钟馗嫁妹,有的是大朵大朵木香花栀子团,说不出的鲜活灵秀。
都是循规蹈矩的内造绸缎不可能允许的图样。
“天欲曙,淡银河。耿珠露,平旦寅。辟凤阙,集朝绅。日出卯,伏群阴。光四表,食时辰。思政治,味忘珍。”
宫城里专职报时的鸡人唱起了报时歌,娇娇才收起了思绪,起身梳妆。
宫娥上来殷勤相问:“大娘子,想穿哪件衣裳?”
她昨日只是来宫里做客。因而只带了几件衣裳。
宫娥极有眼力见,见她昨天身着暗沉颜色,今儿便挑了件素净大方的衣裳放在最前头。
娇娇失笑,她刚重生回来还不由自主的保持着上一世的习惯,昨日晨起便随手穿了蛋壳青色的衣裳。
与郑家的纠纷已然解决,陈家暂且不会遇到风波,娇娇心里一阵轻松,
既然此生立定心思不再循规蹈矩,那么自然要从衣饰上开始改变,她道:“便拿那玫红色百蝶穿花的襦裙。”
宫娥应了是,收起其余的衣裳,服侍娇娇穿衣,嘴里称赞:“要说这玫红色最挑人,偏偏大娘子肤白胜雪,压得住不说,还平白添了贵气。”
好听话谁不爱听?
娇娇淡然处之,前世她身边不知有多少宫娥、内侍,甚至内命妇宫妃们都围着她恭维她。
但该赏还是要赏,她拿起一个荷包递给宫娥:“赏于你。”
宫娥忙躬身行礼,入手分量沉甸甸,想必里面装的也不少,她喜形于色,服侍得便更用心了。
娇娇想起一件事:“宫里的婢女,可有一名叫麦姑的?”
前世麦姑对她忠心耿耿又颇有才干,她想尽快将麦姑调到身边。
宫娥一愣,娇娇又补充:“她是南方人,身子骨娇小,可力气不小,说话敦厚,前后鼻音有些分不清。”
宫娥摇摇头:“许是别的宫也不一定。”
娇娇有些失望,前世麦姑是在她做了太子妃之后才出现的,莫非是那时才采选的宫女?
此生也不知还能不能遇见她?
娇娇叹口气,没精打采坐在妆台前,随口说:“既配百蝶裙,就簪那只百宝蝴蝶簪吧。”
宫娥小心翼翼说:“大娘子说的可是家里的常用之物,想是昨日没带进来。”
娇娇一愣。
她最钟爱的蝴蝶簪,白玉片上巧妙用黄铜机簧上固定着一对彩蝶,蝴蝶翅膀镶嵌满蓝宝石、石榴石、粉碧玺,说不出的灵动,用手碰一下彩蝶,便能颤颤巍巍颤动,似乎活了一般。
她怕戴出去失了庄重,便只私下里放在案头赏玩。
谁料适才失言。
说起来那蝴蝶簪也是某年生辰不知道谁送来的贺礼。此生谁能献上来蝴蝶簪?
说起来重生一回还真有不少不便。
她神色有些恹恹:“那便戴一枝绿萼梅便是。”
见她进来,太后上下打量后笑吟吟:“昨儿你便是太素净了些,少年正艾,还是要活泼些为好。”
旁边周尚宫凑趣:“昨日大娘子只是进宫觐见,衣裳首饰都未带进来,我还担心去御书房撑不起体面,谁想今日见大娘子收拾停当,原来是人穿衣裳,不是衣裳穿人。”
说的一屋子都笑了。
唯有娇娇,笑得有些勉强。今日便要去御书房读书。
但转念一想,她握住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定要亲近皮笑颜,寻找到翁翁被人陷害的证据。
御书房在大内西南侧,分为东西两院。东院为皇子凤孙,西院则是帝姬郡主。
娇娇跟在周尚宫后面不情不愿进了书房。
立刻感觉到几道敌视的目光。
备注:
①解脱履:宋朝拖鞋
拖鞋女孩陈娇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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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