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派祥和,饮酒的饮酒,吃点心的吃点心,除了郑玉祝在小声啜泣。
官家大踏步进殿来,引得小郑后忙起身相迎:“见过官家。”
一阵人仰马翻,官家却不以为意,随意摆摆手:“梓童过于守礼,今日你生辰,我来看看。”
说着就让身后的小黄门给小郑后送上生辰贺礼:一柄翠绿欲滴的翡翠如意。
适才小娘子们的争锋被化解得荡然无存,娇娇与郑玉祝也各回各位,见官家并没有问责陈娇,郑玉祝的心里火烧火燎,狠狠瞪了陈娇一眼。下面的命妇们却适时的捧场:“托官家娘娘的福,得以一观这么成色上好的翡翠。”
“四海归心,天下宝藏尽入殿下彀里。”
“帝后恩爱,千古表率啊!”
一阵阵的恭维声让官家喜笑颜开,小郑后也笑容满面,眉眼弯弯,看得出来是发自内心的高兴。
白美人也上前凑趣:“这翡翠就如冻住了的饴糖一般。”她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那翡翠,却嘟起了小嘴,摇晃着官家的衣袖:“官家偏心!我也想要一块!”
满花厅的女眷们一时脸色都很微妙。
官家笑呵呵拂去她的手:“胡说!圣人娘娘是一国之母,当得起天下奇珍,你怎敢也索要!”
郑夫人悬着的心放了下来,看来官家还是知道尊卑长幼的。小郑后却心里咯噔一下。
她最是了解官家的,官家最喜好这种撒娇的调调,小郑后从前在官家身边可没少使这一招,只不过她如今要执掌宫廷树立威信,便渐渐也少了些娇弱手段。
如今看来,官家很快就找到替换的人了呢。
果然官家嘴上说着责备的话,眼里却丝毫没有半点怪罪之意,虽然拂去了白美人的手,可看向她的眼神里却有掩盖不住的宠溺。
小郑后咬咬嘴唇。
还是小郑后娘家陪嫁进来的仁明殿郑尚宫有主意,她笑吟吟上前屈膝行礼:“今儿娘娘寿辰,下头特意排了歌舞贺寿,还请官家与娘娘一观。”
官家点点头。
羽裳摇摇,金扇纷飞,歌女则声音婉转,满场的流光溢彩纸醉金迷,下面的命妇们或举起酒杯与圣人贺寿,或手打着节拍沉浸于乐声之中。
有人四处走动,娇娇也趁机从椅子上起身,偷偷去殿外醒酒。
大内四处点着灯火,她信步便出了仁明殿,往附近的长亭走去。
歌声渺渺,从仁明殿飘来,更显此地幽静。
“你适才的筝奏得极好。”
娇娇诧异的回过头去,见是赵崇朝,也不多理会,只淡淡回了句:“多谢。”
心里的小人却在原地蹦蹦跳跳:真的吗?赵崇朝居然称!赞!于!我!
要知道赵崇朝前世甚少称赞她,娇娇就像争抢好胜的孩童,处处等着赵崇朝的称赞。
她有时甚至存着几份炫耀的心思,特意在他觐见前抚琴作诗打茶,就为了他进殿时能“恰好”看到她兰心蕙质。
可他偏偏无动于衷,夸琴好,怪不得适才音色极佳;夸这茶杯从福建烧出来复杂的曜变花纹,衬这茶汤也极好;就好像,就好像他不好意思称赞娇娇一般,最逾越的时候也不过淡淡说一句:国事操劳,太后是当寻些闲情,适时休憩。
扯到茶杯好、琴好,再进而扯到什么地方的木头好,下回伐了给她早琴的蠢话,蠢话说一箩筐,说到满心等待称赞的娇娇希望落空,又烦又燥,最终生起气来。
他却从来没有称赞过她。
没想到今日赵崇朝居然明晃晃的称赞于她,没有像从前那样,明明夸她,却总是驴唇不对马嘴的东拉西扯。
娇娇面上装着矜持的样子,心里却早就笑开了花。
看看!少年赵崇朝多讨人欢喜!
不像那个又老又倔的摄政王,连句好听的恭维话都不会说!
心里一高兴,跟赵崇朝说话就没有那么硬邦邦,反而冲他眨眨眼:“六表哥今儿在屏风后可瞧中了什么人?”
别家女眷不知道,她能不清楚屏风背后是什么吗?宫里一代一代传进来的老规矩,从前她帮三皇子和杜光他们相亲也用了那屏风呢。
赵崇朝认真摇摇头:“西夏未灭,幽云未收,岂敢为家。”
“噗嗤”,娇娇笑出了声。
前世她死的时候幽云十六州都未收回哩。
不过前世直到她死,赵崇朝确实也未娶亲。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这里,娇娇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她将心里的念头驱赶出去,问赵崇朝:“那位宫娥还好么?”
说的是上次在永巷差点被他们杀了的宫娥,赵崇朝点点头:“圣人娘娘生辰,开恩放了一批老年宫人出宫,其中就有她。”
赵崇朝出手娇娇是放心的。亭子里的气氛一时其乐融融,有些融洽。
她还想再说什么,可惜前头很快灯火多了,人声喧哗起来:“恭送官家!”
原来是官家从仁明殿摆驾出来,娇娇踮起脚望过去,一眼就看出了里面正跟着白美人。
胆子可真大呢,在圣人娘娘生辰的时候明晃晃将官家劫走。
娇娇甜甜一笑。
只不过那队灯火倒朝这花厅这边过来,娇娇有些慌,她可不想让别人看到她与皇六子独处一处:“我先行告退。”
说罢急急忙忙转身就走。
这样子,活脱脱的小女儿,赵崇朝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
真的是!
娇娇气恼的一跺脚。
脚步却更快了。
她闪身躲在一个立柱后面才稍稍安心,想等官家这行人过去再回到花厅。
或许是今夜心情大好,或许是赵崇朝在北疆待了四年,官家看见赵崇朝后高兴的招招手。
娇娇躲在立柱后面,听见赵崇朝恭敬的请安声:“殿内香粉浓郁,儿臣深恐打喷嚏,倒辜负了娘娘好心,于是出来透气。”
惹得官家爽朗大笑,反而打趣赵崇朝:“回头媳妇被人挑光了看你怎生是好!”
父子俩又说几句闲话,就听得赵崇朝说:“爹爹腿疾可好?儿从北疆寻来的药膏可有用?大夫说那药膏用完后要泡热汤好发散寒气,爹爹可莫要忘了。”
儿子孝顺,做爹的自然乐呵:“怎会忘?惦记着哩。”
下一刻就听见赵崇朝说:“听闻前几天兴宁行宫有温泉地涌而出,煞是奇特,莫不是天佑爹爹,要帮爹爹治好腿疾?照我说,爹爹还去上林苑狩什么猎,去兴宁行宫泡热汤倒好。”
这个马屁拍得好,倒将温泉喷涌说成是天降祥瑞,官家果然大笑起来。
随行的白美人和几个内侍也跟着凑趣,恭贺官家是上天庇佑之人。
柱子后的娇娇,却打了个寒战。
原来是赵崇朝!
怪不得前世官家不去上林苑狩猎,改为摆驾兴宁行宫。
那么这是巧合么?
娇娇很快否认,肯定不是。
赵崇朝肯定知道了太子的阴谋。
知道太子意图在上林苑对官家不利。
所以他将官家从上林苑引开,叫太子白忙活一场。
她这一世猜到了太子的阴谋,却以为是皮不烈忠君爱国,影响官家改动路线。
却原来是赵崇朝。
前世他也肯定知道太子想借机除掉官家,他知道了真相,委婉劝官家远离,官家丝毫不知道自己阴差阳错躲过了一劫。
那么后来太子的死呢?
娇娇回忆起前世,太子死于上林苑,在马匹上心悸而死。是否也是摄政王在替天行道?
太子给官家安排的死法是不是也是在马匹上心悸而死呢?
而赵崇朝将太子的死嫁祸于七皇子。
最终太子身亡,七皇子百口莫辩,赵崇朝成为了唯一一个手握权柄的皇子。
娇娇的眼底冰凉。
所谓皇家。
人杀人。
子杀父。
弟杀兄。
而她自己,也被人杀死了。
被她抚养长大的
她本该知道对吗?
她又不是不谙世事的小白花,她也是摄政的太后,手里何尝没有人命呢?
可不知道为何,这一世得知的真相还是让娇娇手脚冰凉,是因为牵扯到赵崇朝吗?
她虽然日日在福寿宫里大骂摄政王贼子野心黑心肚肠,在朝堂怒斥摄政王权柄滔天居心叵测,可她内心深处从来没想过赵崇朝也会跟那些黑暗扯到一起。
连官家什么时候走远的、赵崇朝什么时候走近来与她说话都置若罔闻。
“喂!”赵崇朝好奇的伸出手指在她眼前晃一晃,“官家走远啦,无人注意到你,你大可回殿。”
可小娘子不理他,半响回过神来也只是眼底冰凉,礼貌又疏离的与他行礼道谢:“谢过六表哥,告辞。”
赵崇朝诧异的盯着小娘子的背影,奇道:“怎的不对劲?”
一旁跟着的随从白银摸摸脑袋:“没有啊,您多心了,瞧陈家大娘子想必是急着回仁明殿的筵席呢。”
“不对……”赵崇朝丝毫没有理会随从的话,他喃喃自语,直到安寝时还在思忖这件事。
“她藏起来之前还与我言笑晏晏,可等我见完官家她却垂眸不再正视,定是我说了什么引得她反感。”说着说着居然快步走出殿去。
随从白银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小声说:“殿下,可是如今要安寝了,何况明日清晨便要去看京缁防务,今日不休息好明日哪来的精神带兵?!”
赵崇朝却置若罔闻:“备马!去田子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