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慈醒来时, 屋里点了灯。信王坐在床边看着她。
温慈坐起身,觉得脑袋里一阵一阵拉扯的痛,她边揉着头见信王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忍不住笑了:“王爷, 您这样看着妾身作甚?”
说着揉了揉刺痛的太阳穴, 莫名觉得心中一阵烦躁,好似有什么事情给忘了。
信王愣了一瞬, 忍不住打量她的脸色, 她脸上没什么血色, 眉头紧皱, 似是有些烦恼, 可没有丝毫痛苦难受。他一时惊疑不定, 正要问她, 却见她放下手, 朝外喊道:“宝蝉, 给我端杯温水来。”
没有人应声,温慈突然僵住,揉着太阳穴的手缓缓放下来,她转头去看信王,白着脸笑:“王爷,方才, 妾身好像……做了个梦,梦里……宝蝉她……”她睁大眼睛看着他, 期待他笑着说那却是一场梦,可她眼底已然浮上恐惧。
信王心疼不已,他不忍面对她眼里那丝期望的光,可他更知道她已是清醒, 只是不愿接受现实。
他轻轻抚摸她的脸,柔声道:“慈儿,若是没睡好,就再睡一会儿吧。”
温慈眼里的那丝光芒果然灭了。
她垂下眼皮,静默无声。
好一会儿,她摇摇头,说:“不了,妾身睡够了。”说着便掀开被子起了身,自己去衣架上拿了衣裳一件一件穿着,没事人一般。
信王担忧又悲悯地看着她,不忍阻止,也不忍打扰,默默地陪着。
穿好了衣裳,温慈朝外喊:“宝湘。”
宝湘忙应了一声走进来,她双眼哭得红肿不堪,因而并不敢抬头,低头道:“奴婢在,王妃可有什么吩咐?”
“婵儿呢?”不是宝蝉,是婵儿。
宝湘听她语气平静,下意识抬头朝她看来,却只看见她幽深如墨的眼,和平静无波的脸。
她心里大恸,眼泪不由自主浮上,忙低下头去,哑声道:“回王妃,王爷让奴婢们将她暂时安置在厢房,奴婢和蔡嬷嬷给她清理过了。”
“好。”又问:“周放回来了吗?”
“回了,就在外面等着您。”
“好。”她回头去看信王:“王爷,妾身要去处理婵儿的事,您不如早些歇息吧。”
信王摇摇头:“宝蝉的事随你处置,但是本王必须跟着你。”
温慈点点头,“那便随您吧。”却又道:“但她不是宝蝉,她叫姜蝉,是我嫡亲的表妹。”
信王早听了周放等人的禀报,知道宝蝉的身份恐怕不一般,温慈这样说他便点头:“好,表妹姜蝉,本王记住了。”
温慈看了他一眼,平静里似是带了些别的什么异味,可如今她的表情已然十分难以看透,信王一时也不甚明白。见她转身走了,便也跟上。
姜蝉已经装了棺,还未盖棺,棺下点着长明灯。
温慈站在棺旁看着,她死了已有一段时间,身体早就僵硬,脸上的伤痕更加明显,永远也无法消除,还有她身上的……
温慈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婵儿,放心去吧,到地下见到外祖父外祖母、舅舅舅妈、还有我娘,告诉他们,便是姜家只剩我一个,我也定会为他们报仇,不管是他们的,还是你的。还有,你不用担心我,你知道的,我自小就很坚强,我一定会好好的。”
一阵风吹来,长明灯上的火焰轻轻摇曳,那风温柔地拂过她的面颊,似是对她的回应,温慈便勾了勾唇角。
她吩咐宝湘:“拿把剪刀来。”
宝湘忙找来剪刀给她,温慈接过,剪下姜蝉的一缕发丝放进荷包挂在腰间,她说:“婵儿,这样,你就能一直陪着我了是不是?”
长明灯再次摇曳,片刻,那风便远去了。
温慈退后一步,吩咐道:“盖棺吧。”
“是。”周放亲自上前给姜蝉盖上棺盖,温慈看着她的脸被一寸一寸掩盖,从此,再不复见。
蔡嬷嬷、宝湘等人哭得不能自己,温慈静静站着,静静看着,很平静。
‘咔嚓’一声,棺盖彻底阖上,温慈道:“暂时就不钉了,我还有事要做。”周放应下,挥手让其他侍卫下去。
温慈来到信王面前:“王爷,我要找到杀害她的凶手,带到她的灵前为她祭奠,再办七七四十九日的法道场才能让她入土为安。”
信王只有一句话:“都随你。”
温慈嘴角动了动:“多谢王爷。”
她叫来周放,问道:“人都找出来了吗?”
“回王妃,都找到了,一个不剩。他们中,有三个是京军中的兵士,有四人是街上乞丐。”
温慈面色无波:“可问出是谁指使了吗?”
“属下用了极刑,那三个兵士便交代了,是宫中一位女官找上他们,许他们重利权势,让带走宝蝉姑娘。那位女官,是平宁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荷香。”
温慈抬眸,漆黑的夜空里零星闪烁着几颗星子,明明灭灭。她吩咐:“那七人都查清楚来历背景了?他们都是爹生娘养的,想必应该都有自己在乎的人吧,你去把他们最在乎的人带来。”
周放忍不住看了眼信王,信王朝他点头,周放便应声下去了。
温慈站在廊下,任夜风搅动她的衣摆发丝,她纹丝不动,肩背挺直。信王在她背后看着,她瘦削的背影坚韧又冰冷,遗世独立,孤注一掷。
他忍不住上前握住她的手,一片冰凉。
温慈看他,道:“王爷,那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势必会给您带来麻烦,您不如休了我吧。”几个士兵乞丐他自是不屑的,可平宁却是太后的心头好,是明帝也跟着偏爱的人,若温慈动了她,可以预见会给信王带来什么影响。
信王却握紧了她的手:“你一个人哪有两个人一起力量更大,你我夫妻一体,我自是要一直陪着你的。”
温慈偏头看他:“您就不怕吗?您身上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断腿,“当初我连命都险些没了,又失去了一条腿,我不照样活得好好的。”他看着她的眼睛,温柔道:“慈儿,你要信我,我比你想的,或许还要厉害一点儿。”
温慈看了他片刻,又道:“王爷,若妾身这次侥幸不死,往后,便与您同生共死。”
信王心头一颤,眼眶微红:“傻慈儿,你怎会死呢,你注定是要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的。”
衣摆被夜风吹拂,扑簌簌地响。温慈的手却渐渐被他捂出了一丝温度。
信王也终于说服她去屋里等着,她临风而站的背影总给他一种不好的感觉,仿佛要乘风飞去一般。
温慈看着长明灯在墙壁印出的张牙舞爪的影子,突然道:“王爷,您以前不是想知道妾身的秘密么,现在,妾身就再和您说一个吧。”
“好,你说,我听着呢。”
“您还记得妾身曾说过,妾身五六岁时,曾在一处私塾上过学的事吗?”
“自是记得的。”
“那时妾身说,那私塾是妾身一位亲戚家的,其实,开办那家私塾的正是妾身的亲外祖父,他姓姜,不姓李。李尚书并不是妾身的外祖父。”
信王讶然,却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无论是李氏对她的绝情,还是她对李氏的态度;或者普乐寺里她偷偷藏起来的姜氏的牌位,还有宝蝉是姜蝉,都昭示着她有着不一样的出身,如今都解释得通了。
“妾身的外祖父早年是个小有名气的隐士,慕名找他求学的人很多,妾身的父亲便是其中一个,他也是外祖父的关门弟子。外祖父膝下一儿一女,父亲与他们算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我娘及笄后,父亲便向外祖父提亲,外祖父也答应了,可谁知就在他们婚前,李家的小姐却因一次偶遇,看上了父亲。”
她淡淡叙述:“父亲十分衷爱母亲,断然拒绝,可李家小姐乃是高官家的小姐,高高在上,从来只有她不要的,没有别人不要她的。父亲越是拒绝,她便越是上了心,后来更是手段百出,威逼、利诱、恐吓。可外祖父是个文人,骨子里自有文人的气节,除非父亲说了不娶,否则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退亲的。”
“后来,她先是以妾身娘的性命威胁父亲退亲娶她,父亲被逼只得应下。可那时他与我娘感情正浓,哪里舍得下她,因而茶饭不思,大病了一场。李家小姐不想让他死,便提出纳我娘进府,外祖父并不答应,可我娘却答应了,后来,她便成了父亲的贵妾。”
她的眼神淡漠:“可此时,才是姜家悲剧的开始。”
“父亲自然是深爱我娘的,他们两人成双成对、双宿双飞,李家的小姐被冷落一旁,由爱生恨,我娘的日子便渐渐难过。其实在我之前,她曾有过身孕,后来没了。而我在五岁那年也被人从假山上推下去险些丢了性命。去年,我娘好不容易再次有孕,李家小姐却栽赃她偷人,趁父亲外出办案时,将她活生生打死在阶下,一尸两命。那时,我娘肚子里的孩子已经六个月了。”
说着她扯了扯嘴角:“现在想想,那时她就已经怀疑我恢复了记忆,因而特意叫人将我喊去,叫我亲眼看着我娘的死,我也只能看着她身体里的血流淌了满地,还要装作视而不见,喊李氏母亲……”
“慈儿……”信王担忧地握住她的手。
“便是如此,她依然不放过我娘,将她的尸体扔在城外的乱葬岗,她的尸体被野兽啃食的血肉模糊,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被吃没了,只剩一个透风的洞,血淋淋的洞……”她的脖子上又爬上扭曲的青筋,眼里的浓墨翻滚,似在沉默怒吼,脸色隐隐扭曲。
“慈儿!”信王忍不住高声喊她。
温慈眼皮颤了颤,到底慢慢冷静下来。她的目光落在漆黑的棺材上:“而我外祖父一家,主子带奴才,总共三十二口人,在我六岁那年,一个深黑的夜里,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婵儿之所以活着,是因为她的奶母将自己的女儿抵了她……”
“出事后,我娘不敢立时将她带回温家,只好将她秘密养在外面,半年后我外出时,遇到了一个‘小乞丐’,我喜她乖巧,便缠着‘母亲’带回府里,如此,我才能将她带在身边。”
她的声音轻轻地在空旷的屋内响起:“我答应了我娘要好好照顾她,因为她是姜家唯一的血脉了,可我没能做到。”
信王心疼之极:“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能认亲母,还要日日喊着仇人母亲,又在仇人的眼皮子保住了外家唯一的亲人,她的隐忍和坚韧实在超出他以往对她的认知。
可以想见她是承受怎样的煎熬和痛苦才能做到如此,此时此刻,他真的很想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姜蝉出事至今,她一滴眼泪都未流下。伤痛不曾纾解,她的身体迟早会出问题。他很想她大哭着发泄出来,可她反而十分平静,往日那些柔软似是全都消失不见,变成了一个冷静之极、冷硬之极的人。满身冷漠。
信王深深担忧。
温慈转头看他,眼里幽深地看不见底:“王爷,当初妾身设计温慧,一是为了成全她和赵德川,二,是为了妾身想要借您的势报仇。您是不是很失望?”
信王叹息:“傻丫头,我虽不知你的身世,可你的目的我是早有所觉。如今我甚至庆幸自己出身皇家,是位王爷,否则我只怕还不能帮你。”
温慈的眼里闪过一抹柔和的光:“多谢王爷。”
“何须说谢。我只希望往后你不要一个人想着承担所有,你想做什么我一定帮你,就像若我出了什么事你也一定不会放弃我对不对?”
温慈缓缓摇头:“妾身说过,是要与您同生共死的。”
信王温柔又怜惜地看着她,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这就够了。”
夫妻两说了一会儿话就安静下来,漆黑的夜空里星子也渐渐隐入云层,四周一片黑暗。夜风微冷,轻轻虫鸣。蔡嬷嬷等人守在外面,宝湘在姜蝉灵前烧纸,橙红的火舌轻摇慢摆,照在温慈的脸上明明灭灭,香火纸钱的味道随风飘散,落在每个人的心头,沉了又沉。
寂静的夜里,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之感。
半个时辰后,周放终于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