呢喃的声音唤回纪桉,他从回忆中醒过神来。
纪桉倒了一杯水喂给床上的小崽子,大半的水溢了出来,他看着这个瘦弱的孩子,闭了闭眼睛才给她擦掉嘴边的水,微热的呼吸打在指尖上,脆弱无力却带着生命气息。
纪桉指尖轻微地颤了颤,他抬起自己的手放到眼前,像是诧异又似是留恋,指腹轻微的缓缓摩挲着。
半晌,心绪不稳的纪桉平静下来,他深吸一口气低头看着眼前烧得黑红的一张小脸,右手张开缓缓覆在那细弱的脖子上,只要稍稍的,稍稍的一用力……
既是没人要了,活在世间不过是多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更何况,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未知,倒不如……
“我纪家之人生要为国为民,死要死得其所!”苍老的声音响彻在城墙上,“这一方百姓皆受纪家保护,”有什么拍在小小的肩头,“万不可罔顾人命!”
澄澈的泪珠滑过黑瘦的脸颊打在手背上,脑海里铿锵有力的声音如钟声回荡般一圈圈散开,纪桉猛得起身退开,许久未呼吸的胸腔传来抑制不住的疼痛,纪桉右手发颤,他垂下眼眸,许久未有动作。
“咳咳……水……”
“水……”
纪桉垂手倒了半杯水人偶般机械着喂给她,至少,这只小崽子现在是活着的。
他不该,也不能。
至于,纪桉垂眸,她以后能不能活着,又与他何干呢?
纪桉重新换了条湿帕后,走到村里打听捡来的孩子是哪家的,大半个村子过去,也没有哪家缺了孩子,一听是瘦小的女娃皆是摇摇头。
住在村尾的王婶提着篮子跟了纪桉半路,她将篮子里炒熟的豆子分给围绕的孩子们,对着纪桉道,“纪小子,我跟你回家去看看吧,我们村怎么会有人把孩子扔在山下呢?孩子们哪个不是爹娘的心头肉啊?”
王婶本名刘金兰,夫家姓王,故而年纪较长后被称为王婶,其实她大概知道纪小子说的孩子是谁了,这村里唯一不把崽子当宝的,无外乎就村头那一家子极品了。
刘金兰跟着纪桉走进屋,才瞅了床上的小人儿一眼就断定了。
“村头阮家的,阮家那死老太婆天天想着扔了孙女,已经五岁的闺女连个名字都没有,可怜哟,没吃过一顿饱饭还天天挨打,那死老太婆天天骂赔钱货,说是个傻子,可不就是她打傻的吗?!”
纪桉想起他每次到镇子上去换猎物时,经过村头都能听见阮家老太骂孙女的声音,偶尔能瞥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背着一大箩筐的柴火挪动。
原来已经五岁了吗?
五岁都不如别家三岁的孩子大。
纪桉微微叹息一声,他招呼王婶坐下,去翻找能用的汗巾。
王婶看着纪桉找出一条浅色的汗巾,小心翼翼地擦干阮家闺女脸上冒出的汗珠,再换上干净的湿帕敷到小闺女额头上,半大的小子照顾小孩有模有样的,想起瘸腿的李二山身子都翻不过来了,还担心纪小子继续浑浑噩噩度日,这下啊,可算去的安心了……
她接着道,“阮家老大考中秀才了,一家子要搬到隔壁县里去,我看啊,准是她们扔了这小闺女,唉,丧良心啊!”
也不知这闺女以后可怎么活哟,生着皱纹的脸上蹙紧了眉头,王婶迟疑道,“这孩子定是被遗弃,这以后……纪小子,你看,可是……”
她也知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养着另一个更小的孩子实属不像话,可岚山村要是有人养,阮家早巴不得了,王婶羞惭道,“这我家也算不上富裕,要不……”
真要省出一口口粮也不是做不到,可听说这阮家小闺女是个真真儿的傻子,这,唉!
纪桉知道王婶未尽的话是什么意思,他也知道,要是有人愿意,又怎会到这一地步。
可真切听到这些话,纪桉敛下眉目,沉声道,“我养她。”
既是没人要,又何苦再让她受一遍这被抛弃的苦!
纪桉垂手给床上的小人儿掖好被子,不过是多养个小崽子,老爹两个月前走了,他在世上又成为了孤零零的一个人,要是小家伙能活下来…
能活着,他愿意和这孩子相依为命,他也不求老爹所言的养老送终,就只是想多一个人,听起来就像是有了家。
纪桉送走王婶后,去了村头才发现阮家已经搬走了,院里没有留下任何生活上能用到的东西,他只得去找里正。
“阮家说孙女自己跑了,昨日已把户籍引出去了。”年迈的里正抬眼看着远比一般少年沉稳的纪桉。
老人眨眨浑浊的眼,他和老妻要是有精力不会不管这事,村里也没谁家愿意养个傻闺女,他知道睁只眼闭只眼的后果,昨日告诫了阮家,要想当稳个官就送小闺女去个好人家,现在看来反而适得其反,他叹息一声,缓缓张口说道,“纪小子,你要是愿意养就把户籍引到你家吧。”
里正看着面前点头的少年,缓慢而又坚定,他咽下嘴里剩下的话,没有再说出口。
纪桉来回多跑了两趟就多了个闺女。
简单的户籍册上一门三姓,他想既然没人宠着捡到的小家伙,自此他会娇宠她长大,娇之以娇,故取名娇娇。
阮娇娇感到一阵冷和热交替着,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是一个瘦弱的小姑娘重复着说饿,孤零零的睡在柴房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一会是卡车压来的惊慌,推搡着翻转了的汽车向前,意识不清的她,只是呢喃着:“不…不…”
仿佛有人拉锯着她大脑里的神经,尖锐的疼痛猛烈袭来,只剩下大声的叱骂:赔钱货,傻子,滚啊,可又仿佛是有人撕心裂肺地喊:娇娇。
阮娇娇醒不过来,眼睛像是被人强力黏合,无论怎样挣扎都徒劳无功,意识也越发昏沉,一阵阵的绝望感袭来,她蜷起腿抱紧自己,泪水横流着喃喃道:妈妈……
纪桉一脚踏进屋时就看见缩成一团颤抖着的阮娇娇,他快步上前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声安抚道,“乖啊,没事了,没事了,不怕。”
阮娇娇干裂的嘴唇渗出小滴的血珠,和着流下的眼泪被咬进嘴里,像是得到启发,她狠狠地咬紧下唇。
纪桉拿绵柔的帕子给她擦拭,轻轻拨开她咬紧的嘴唇,指尖就被凶狠地咬住。
等到小家伙牙口酸涩,纪桉移开手指,擦干净血珠后喂给她少许水,凑近才能听到她嗓音干涩地呢喃着,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但这么难过,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纪桉拍着她轻声安抚,觉得还是得再去找一遍郎中,小家伙一直很烫。
村里的郎中被纪桉拉到家,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平息快速行走后产生的急促喘息,诊治后按重症开了药,惭愧地看着纪桉还是坦言道,“这是最重的了,不好就进城去看医官。”
郎中没说出口的是,如果过了今夜还未醒转,其实就不用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