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前几日这雨下得那样勤,眨眼功夫都能下几个来回,昨日倒是一片晴好。”
“是啊是啊,外边来的道长说咱们这有妖魔作祟,会不会是捉住了妖魔?”
“谁知道呢,镇子里遭雨淋了的人没一个醒得来,这妖雨可千万别再下了才好…”
回了哭雨镇,沉檀山听着路边议论纷纷,似乎没下雨才成了怪事。
沉檀山心头一动,回想被自己制服的无脸鬼,心情不由得大好。看来这一方怪事,应是在自己手上得到了解决。真不敢想,大魔尊竟然也行了次善,做了回好事儿。
心里这么想着,脚步也轻快了几分,直奔玉凌屏讨功,喜滋滋道:“多亏有我。”
玉凌屏淡淡回了句:“得意忘形。”一句话将他的得意浇熄。
沉檀山在心里腹诽,心胸狭窄!小气巴拉!一张苦瓜脸连句好听话都挤不出来。
还未到客栈,远远望见门外被一众修士弟子围得水泄不通,各种花袍交裹在一团,眼花缭乱。沉檀山觉得自个眼珠子都疼了。
不用想也知道,这阵仗肯定是陆珣那个显眼包招来的。
只仗莲生建族几百年,已是百家宗族之首,相比一众仙门虽然仍是后起之秀,但就凭地灵人杰,十步之内必出芳草这两点,在方圆百里之内早已声名远扬。传说几百年前首任家主还曾得道飞升上界。如今,又有玉凌屏这样的大能坐镇,更是炙手可热,如日中天。近年来实力节节攀升,直冲仙门榜位,是世间唯一家能与修仙门派并驾齐驱的世家宗族。
作为只仗莲生的小少主,陆珣只要一杵在那修士群里,就会被争先恐后地吹捧,陆少主帅,陆少主好,陆少主嘎嘎棒!他那狗脾气就是打小被捧臭脚给捧出来的!
喜欢归喜欢,但看见他又摆出那臭屁样还是忍不住想上去抽他!
当然,此刻比起沉檀山更想逃走的,另有其人——玉凌屏。
那人连住处都选在宗族里一个偏得不能再偏的犄角旮旯,显然是极其喜静厌喧。眼看这擦肩挨膀的,心里就发麻,恨不得转身开溜。
这不,人群里不知谁高喊了一句“玉仙师!”,不等众人的眼光齐刷刷落下,玉凌屏就已经大皱眉头,落荒而逃了。
沉檀山早早把小鬼塞进了乾坤袋,免得遭一大帮修士仇敌相见,群拥而上。左推右抵地走到陆珣跟前,拽开他面前一个正极力奉承的修士,腾出一个空板凳,自己坐了上去。
没办法,人爱富的,狗咬穷的。
他已经做好准备舌战群“狗”了。
“你如今不跟着莲心夫人,倒跟在明镜阎君屁股后面了?”
绝大多数弟子只有傻站的份儿,但开口之人与陆珣同坐,正是上次前来呈递卷轴的弟子,见他手中剑除了“青山飞雪”还鞘刻了“江照烛“这个名字。
而他口中的“明镜阎君”代指玉凌屏,这是玄天宗弟子私底下给玉凌屏起的绰号,取自“明镜高悬”,其实就是想说他为人太刚正冷面,跟块不通人情的冰没两样。
“你这废物点心,早些入玄天门时有个一心一意要拜的人来着?跪了三天三夜人也不肯收你。”沉檀山假装摸着下巴思索,“哦~好像就是明镜阎君啊,真不巧了,想拜的没拜成,我这个不想拜的倒夺人所爱了。”
沉檀山不仅戳中他痛处,还要再撒把盐:“我听说人的手筋、脚筋很是强韧,不知道把你的手脚筋拿来给仙师做个琴弦,弹出来的音色是否悦耳,是否足以打动他的心?”
“你这贱骨头!找死!若不是你修行魔道,玉仙师不忍丢你自暴自弃,你能算个什么东西!”江照烛气急败坏,作势要抽剑。
身后一个弟子出声劝阻道:“师兄何必和这疯狗怄气,等玉仙师知道他本性难移,自然就被扫地出门了。”
听到“疯狗”二字,两世怒气涌上心头。
沉檀山霍然起身,指着那人鼻子骂道:“晦气!我看你那脸比屁/眼都大,张口就用肠子拉是吧?给我放尊重些,不然撕烂你的嘴!”
“你!你!”
那人刹那面红耳赤,仿佛从未听过这般野话荤言,一只手指对着沉檀山,五官几乎纠结在一起。
“够了!聒噪!”陆珣脸色阴沉如水,显然不愿再听下去。
“师尊惯是看不得弟子间唇枪舌剑,你们如此,他定是要怒的。”不等回话,陆珣急切追问:“师尊呢?师尊他一夜未归,怎么没跟着你回来?!”
师尊、师尊、师尊!这二字像刺,扎进沉檀山心里,怒气、妒火快要决堤一般。陆珣总是这般,万事要以师尊为先,仿佛这天地间只有玉凌屏一人值得他关心。
沉檀山不愿在此当众失态,但怒意难以平息,蹦出一句:“不知道!”
金石掷地,穿过人群,跑出客栈。
“师尊他眼有旧疾!你怎么敢……”
背后,陆珣的叫喊声逐渐被距离拉远,变得模糊不清。
“陆珣与那玉凌屏,师徒二人,全是无心无情之辈!”
他直奔一处荒庭,气喘吁吁了方才停步。
刚坐下,暗器就已擦面而过,锐利的边缘划破了他的脸颊,留下一道极细的血痕。但他来不及抚触,敌人已然现身。
来者蒙面戴纱,面容模糊不清,出手也毫不留情。拳脚相加,两人迅速扭打成一团。
瞅准时机,反手一掌击退那人数步。就在纠缠之时,沉檀山惊觉乾坤袋突然脱离控制,毫无征兆地飞到空中,袋口大开,一个小小身影从中蹿出——正是那小鬼太子。
本就是鬼物,所以速度惊人,一下飞去咬在那人肩膀上。獠牙和长指甲扎进肉里。那人看到是鬼,显然慌了手脚,来不及抽出符箓,只能先慌忙结印自保。
原来是同门相斗,呵呵,搞不好还是同族相杀。
但这小鬼的毒是真心狠厉,那人也不比他体内有魔气相抗。才片刻功夫,沉檀山就看到蒙面人的伤口开始化脓溃烂,冒起黑雾。那人指着他,声音里全是震惊和恐惧:“你你你你!你养小鬼!你怎么敢!”随后狼狈逃窜。
怎么不敢?反正在他们眼里自己本就十恶不赦,多此一桩又何妨?
沉檀山拍手称快道:“好!太子救驾有功,本王赏赐黄金万两,良田万顷,锦缎百匹!”
那小太子脸上刚还是一副“你欺负我爹,我跟你拼命!”想必是被那修士结印念动法诀时伤到,痛得撕心裂肺大哭起来。
他本想着再去哄哄这小哭包,结果还没走到跟前。
晴空万里到风云突变仅在顷刻之间,遮天蔽日。豆大的泪雨落下,比沉檀山初到哭雨镇时淋过的那场更大,更猛、更狂暴。
沉檀山知道这雨的厉害,往亭中心挤了挤,生怕让雨飘了进来。而那小太子还在哭,哭得没完没了。沉檀山有些心烦气躁,冲他走去,不想他淋这酸风惨雨。
没走几步,那小子忽然止住了哭。
沉檀山:“这就对了嘛,你是男子汉,这么爱哭算哪门子道理?”又想拉小太子到身边来。
只见那小鬼跟变了个人似的,身形一闪,迅速对沉檀山发起攻势,凌厉又果断。
沉檀山边避边喊:“你这小鬼癫了!你好好看看我是谁!”
再次定睛,才发现律耳浑身鬼气冲天,那道行估摸不下千年,沉檀山心中一凛:“中了这恶鬼的计!”
玉凌屏不知所踪,陆珣还和那帮烂人混在一起。当下再期待有人前来救场,恐怕是奢望了。
亭外,雨落如注,沾之即伤,而亭内空间狭小,只能近身出击了。
他手臂向前一挥即刻收回,掌心幻出符箓,雷火惊天和土尘避日。
“九天雷霆,雷火合一!”
伴随着雷鸣,火焰从符箓中喷射而出直击对方。
于此同时,又启第二张灵符:“大地之灵,尘沙避日!”
这一方天地里瞬间风沙卷动,形成漩涡,将亭子内外隔绝开来。
但雷火符没伤他几分,尘土也撑不了多久。沉檀山心里清楚,正骂着呢:“这些仙家正派的东西果然一点屁用没有!当厕纸都嫌硌!”
那鬼小子冲了下来,利爪击得他连连后退,眼看一只脚要踩出亭外。腾空前旋,从头顶绕过那小鬼,使出自己的魔功。
“焚心!去!”
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比如这鬼才还能在危机时刻给自己的法术取个名字。
好吧。那便叫焚心吧,反正不管三七二十一,法随主人,驱策即动。一只三头看门狗幻化而出,速度很快!逼格很大!
为什么叫他三只头的看门狗?!因为废物到被那鬼小子撕开嘴巴一口吞了!
……
妈的!不是打不过,是不想打了!真的!
情急之下,沉檀山双手飞快掐诀,没再幻什么千奇百怪的形,当机立断决定唤出最实用,最大杀招,最后王牌。
师尊召唤术!
千里传音里:“玉凌屏!你徒弟要死了!!”
时间一瞬停滞,俯仰之间。
翩翩身影,一刀裁下天光,不仅止住漫天飞扬的尘土,连泪雨都让了开。
再见玉凌屏,就如渴鱼见活水,春泥见繁花!
沉檀山一个健步冲去:“玉凌屏!你来了!”
“……”这人手中是撑着伞的,看见沉檀山后微微蹙眉,似对被直呼了名讳有所不满:“我一直在附近。”
沉檀山指着律耳:
“他!非叫我爹,骗我感情!”
“没错!也骗了你的!”
玉凌屏不多言,把伞递在沉檀山手心。
这是沉檀山头一遭将玉凌屏唤出神兵的场面瞧个清楚。竟是从胸口处抽出宝刀现世,行云流水,灵韵天成。
“真是不知死活。”玉凌屏语毕后侧身,刀指恶鬼。令沉檀山惊讶的是,这刀自带雷霆,竟然脱手飞去,悬空与鬼周旋。开过灵智般,每招每式都精准无误,直取敌方要害。
这般娴熟的人器合一,远超寻常御物之术,让沉檀山不由感叹:“彪悍……”
如此境界,是沉檀山两世求而不得的梦想。前生费尽千辛万苦也徒劳无功,即便重来几辈子也难以企及!普天之下能做到如此之人,恐怕唯有玉凌屏。
沉檀山狗腿似的贴上去:“师尊威武!”
玉凌屏斜睨:“不要掉以轻心,他还有一番模样。”
说罢,眼见鬼太子被众多银刀分身死死困住,本以为大局落定,下一瞬他便真现了原形。
形象巨变,变作青年男子模样。发丝整齐地束在脑后,锦衣绸缎,身上亦是金饰璀璨非凡,但双眼黑洞洞的,心智尚未清晰,仍在混乱与癫狂之中,光知道一味朝人扑来。
而且专挑软的柿子捏!
律耳竟然冲着自己来了。
正想施法抵挡,玉凌屏攥住沉檀山的手腕,力道之大,仿佛想生生捏断他的骨头:“不要动用魔功,站我身后,我会护你周全。”
沉檀山心中先是一紧,又不禁暗笑,这人还真是讨厌极了自己的那些旁门左道。
算了,随他吧。
沉檀山只好装软骨头,假意柔弱,移步退在玉凌屏背后:“那、多谢师尊庇佑。”
玉凌屏颔首,轻“嗯”了一声。
刀光如电,对准心口,一击诛杀,霹雳蔓延律耳四肢百骸。终究无力回天,律耳瘫倒地上,无力也笑得癫狂。
玉凌屏随即将法器消散开去。顺便对窝在玉凌屏背后的沉檀山道:“出来,别一直躲着。”
然而,这一刻,似乎能关联上一切,他们好歹也算闹剧相识,好歹都是人喊人杀的魔与鬼,不免沾点惺惺相惜,总会有几分共情。
“别去,”玉凌屏补充道,“他尚有一丝气力,怕会伤人。”
沉檀山:“我皮糙肉厚,扛得住。”又眉眼弯弯看向玉凌屏,“况且,师尊在此,什么妖魔敢造次?”
蹲到律耳跟前:“小太子。”
止住他还是小儿时就未揩干的泪,又从胸口掏出一颗初来哭雨镇时得到的糖丸,放进他口中。
“我知道你受苦良多。再见也难,怕没机会,只有这一味,你且细尝吧。”
糖化在嘴里,律耳合上眼,有几分人性复苏。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何况鬼呢。
“谢谢……”声音空灵缥缈。
律耳沉沉吸气,似下了很大决心:“我那泪里的,是我齐国十万至死尽忠的将士……还记得那日兵临城下,父君亲兵捍国,却再未传回凯旋之音。千年来,我躺在尸堆血海,日复一日看乱军战死,我一遍一遍答应这些亡魂……要带他们还乡……”
沉檀山心中是敬重的:“君之英勇,山河可证,日月可鉴。”
“本以为是遭歹人炼化,才成了那副凶煞模样……”
沉檀山轻叹,又说:“他们将我带去你兄妹几人面前,我想,是希望我能帮你们解脱。”紧接着:”但你这小子也真是好脾气,上来直管我叫爹!”
律耳苦笑一阵,半睁开眼,望着沉檀山道:“见你第一面时只觉得英气,你确是有些像父君年轻之时的。我们兄妹以孩童模样示人,只想活在昔日,难免神志不清,记不得事情。但其实……我心中,大梦早醒……”
说罢,律耳用尽气力爬起,抓住沉檀山的臂膀,七窍都淌出血泪:
“我知道你们是前来取我性命的法师,但我若魂飞魄散,连着我那几个胞亲和将士们皆会一同覆灭,我本不存于此地……只为了一心愿…一个……你留我半日,还有一人,我还未与她道别……”
沉檀山望了一眼玉凌屏,他知道正派固执无情,大抵不会在乎鬼怪的经历与悲喜。
玉凌屏:“当杀不杀,乃是遗祸。我本不情愿的…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只管带他的灵魄回玄天宗。”
“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你这小子,白受你那么多声父王,该我折寿的,这下全当还给你,不管你去做什么,以后再变小,可别纠缠我了。”接着从口中吐出一缕灵气,让律耳吸了他今生部分寿元。
有了活人献寿,效力虽有限,但也足够让他维持人形,律耳眼看多了几分生气。
玉凌屏变化出马车,几人同坐。
律耳抬手拍上沉檀山肩膀说:“其实第一面我很担忧,你魂魄身后跟着的死灵如山如海,你是第一个痛败我齐国守护神的人,本以为也会来取我项上人头…但你是好孩子。”
什么万年老妖,千年老鬼沉檀山见得多了,看不得他装老大。一把打落他的手,下一秒还嫌弃似的抖抖灰尘。
“少动手动脚的,你没资格把我当小儿,我是你父王。”
“你叫什么名字?”只听律耳问。
“有名有姓,李苍澜!”沉檀山故意提高音量,其实是说给玉凌屏,而后凑近律耳,在他耳边说:“沉檀山。”
律耳眼光一亮,心领神会道:“知道的……”接着也在沉檀山耳边低语了几句。
沉檀山觉得好笑:“本王对女色不感兴趣,国事机密,切勿外传。”
珠帘风吹而浮,透过缝隙,律耳双眼含笑,望着一位凡人女子,却未曾惊动,眼看马车一路就要驶到哭雨镇尽头。
律耳语气中是不舍与惋惜:“阿锦,马车就要停了,你要离去了吗?家乡的迎春年年都开得很好,你见过了吗?”
自古多有痴男怨女,妖鬼亦然。
玉凌屏收纳了律耳的灵魄,正传回玄天宗。
沉檀山却注意到那张白玉脸上,袒露之处被雨滴灼伤的痕迹,星星点点散布开。
“我瞧瞧。”沉檀山拽过玉凌屏的手,“这怎么伤的?我分明试过,那泪雨虽狠毒却不会伤及皮肉。”
立马又问:“疼吗?”
“无大碍,你休要多嘴。”
说罢,玉凌屏避开他的目光,匆匆加快脚步,将沉檀山甩在身后,急于逃开。
沉檀山心想,这没良心的上赶着去阎罗殿投胎呢?!
接连追了数次都跟不上步调,心里止不住地叫骂。自己一番好意,这块冥顽不灵的石头既然不领情,懒得再过问。
“那陆珣呢!还和那帮狗、那帮弟子在一块吗!”
话音刚落,见玉凌屏反而走得更凶,甚至还动用遁形之术,独身先行回只仗莲生了。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