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相诀 第11章 第 11 章

两人回到山上的时候，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山路上的雪基本已消融完全，只余两侧还有些雪块。

言栖从柴宴宴的手中接过药包：“多谢。”她伸手的时候，手腕上的红绳再一次露了出来，磨损的红豆在月光下泛着光。

柴宴宴的目光在那上面停留了一会，随即很快地移开了视线。

入夜，柴宴宴躺在床上，却并不能安然入睡。白日里从那女人处得来的信息让她感到有些迷茫。

她伸手摸了摸腰上的荷包，已历经年，尽管平日里保存较好，那布料却依然有些褪色。

荷包上绣着两条锦鲤，原本赤红色的绣线已经退成了浅红，不仔细看就跟两颗不怎么显眼的红豆一样。

她想起言栖手腕上的红豆，二人第一次见面那日，那红绳便在言栖的手腕上戴着，有了磨损也不愿意摘掉。

柴宴宴伸手抚摸着那两条锦鲤，略微凸起的痕迹让她感觉这两条鱼像活了似的，正在指尖游走。

柴允安将荷包交给柴宴宴那日，正值与苏平作战告捷归来，本该是兴奋的场景，可柴允安却不那么高兴。

帐外黄沙漫天，柴宴宴刚走出帐篷，就见柴允安立在门外，没有走近也没有其他动作。

身后人来人往，不少将士因为首战胜利而欢呼雀跃，尽管只是一次小小的胜利，可在他们心中，似乎已经距离结束不远了。

看到柴宴宴，柴允安原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些笑意。

两人站在帐外，对立而视，最终还是柴允安向前几步走了上来。

她的声音带着些沉重，周遭人往，可听在二人耳中，却无比安宁。柴允安小心地将荷包别在了柴宴宴的腰间：“愿这锦鲤佑你平安。”

松开时，柴允安的手指在上面停留许久，带着些不舍与无奈，却又好像带着些释然。

柴宴宴将荷包举起放在面前，似是在凝视，可思维却不断发散。

她本以为荷包出自柴允安之手，可如今，她却得知，这荷包是那女人送给柴允安的。兜兜转转，她是遇到了这荷包的真正主人。

柴宴宴在床上翻了个身，松竹的影子映在窗上，正在微风里摇曳。

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入眠，可却依旧止不住思考。

那场战争，副将回来的时候，只告诉柴宴宴将军被敌营女将捉走，那时仍留有一口生气。若死亡不是出自言栖之手……

柴宴宴忽然反应过来，对于自己的猜测有些不敢置信。

从始至终，她都不愿相信是言栖杀了柴允安，对方看向自己的眼神从来不是像看敌人那般，反而带着深切的怀念。

四周一片安静，忽然，柴宴宴隐约听到了外面有人走动的声音。那脚步声很轻，最终停在了她的门外。

“你休息了吗？”言栖的声音在屋外响起。

柴宴宴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盯着门口却没有出声。

言栖又问了一声，这一次的声音比上一次的要轻一些。柴宴宴应道：“还没有，睡不着。”

屋门被人推开，言栖端着一碗粥走了进来：“白日里没怎么吃东西，喝一碗粥吧。”

依旧是上一次的白粥配红枣，不过，柴宴宴却闻到了一些其他的味道。

她伸手接过碗，狐疑地看了一眼言栖，可对方却没有什么反应，依旧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柴宴宴将碗放到床边的低椅上：“过一会儿再喝吧。”她看了一眼只穿了一件长衫的言栖，从床上站起，将往里漏风的门关严。

“林大夫不是说了让你注意身体，怎么还穿这么少？”柴宴宴不觉自己的语气带了些不满，微微皱了下眉。

夜里风寒，尽管屋子里烤着火，也撑不住言栖这样糟蹋。

“我一会就回了，等你把粥喝完。”言栖走到火炉旁坐下，“哪有那么严重？他就喜欢把事情往大了说。”

柴宴宴知道，如果自己今天晚上不喝这碗粥是不行的，偏偏她又想不出来言栖为何如此执着于让自己喝了它。

如果言栖有害她之意，早在几天前那个晚上她便活不下来了，可如果对方没有，又为何会送她一碗下了料的粥？

柴宴宴一边思索，一边将碗端了起来。碗靠近鼻尖的那一刻，她忽然察觉这味道如此熟悉。

她不动声色地望了一眼言栖，对方见她要喝下粥，脸上并没有异样的神色，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待。

熟悉的味道？柴宴宴在脑内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了前一日言栖给她倒的的茶。那茶的味道也是如此，苦涩的气味飘在空中，但入口却有些甘洌。

她不知言栖此意作何，只是轻轻地含了一口粥。舌尖触到那抹苦涩的时候，柴宴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烛光摇曳，柴宴宴发觉那粥的颜色确实不太对劲。她将口中的粥咽下，抬头却对上了言栖意味深长的目光。

“快喝吧。”言栖冲她微扬下巴。

柴宴宴笑了一声，眼中带了几分了然，三两下将碗中剩下的粥喝完。

临出门前，言栖听到身后的人说：“这一次能梦完整吗？”

她的脚步一顿，随即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但愿吧。”

-

和氏与苍平相距百余里，和亲公主到来那日，挨家挨户的人们全都互相吆喝着跑了出来。

他们的眼中有好奇，有兴奋，有得意。乔晏掀开帘子对上那些人的目光时，心中充满了悲凉。

念春见乔晏的脸色瞬间变了，赶忙伸手将帘子拉下：“燕燕，不要看。”

车轿行驶在路中，偶尔有几道谈笑声传了进来：

“这东西带的真多呀，苍平果然是大国，好东西就是多。”

“这是第多少个人了？也不知道这美人能撑多久。”

“等这个没了，再去攻打一次，说不定还能带更多好东西回来。”

……

念春将这些话听在耳中，拳头握紧，看上去下一秒就要冲出去和那些人对峙。

乔晏的脸色也不怎么好，她虽然对苍平没有什么留恋，可听到这些话，也依然感到愤怒。

她伸手按下了念春挥舞的拳头：“罢了。”

外面那些人是敌人又或是以后的国人，对于乔晏来说都不重要。她不过是苍平的一颗棋子，如今已经被丢弃，真要闹出事来，注定得不到好下场。

念春十分憋屈地撅着嘴巴：“本来在那边就已经够受苦的了，来这里还要受他们这些污言秽语。”

乔晏心中苦笑，她从来没有渴望过来到这里便会受到好的待遇，不过是从一个地狱跨到另外一个地狱罢了。

和氏不大，但因是蛮夷之国，武力却强。乌苏对上和氏，训练有方但不敌对方无赖，很快便落入下风。

乔晏和念春踏进大堂的时候，身边尽是一排高大威武的男人，眼中却尽是调笑。

“你就是那和亲公主？”坐在最高处穿着暴露的男人开口，“果然是个小孩啊。”他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满意，可听到二人的耳中却只觉浑身发凉。

两人都不过十岁光景，苍平圣上歪打正着，送来了最合他心意的女童。

大殿之上一阵欢声笑语，而这是他们二人地狱般的开始。

和氏女子极少，举国盛行童风。还未及笄便失去性命的孩童数不胜数，而那些年老色衰的，只能日复一日的不断生子，直到死去。

一路之上，二人并没有看到几个女童，大多被囚在家中，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而迎接乔晏的，也是这样般的地狱。

之后的日子，乔晏和念春生不如死，偏偏有人看守不让二人离开。

半年光景一闪而过，乔晏看了眼身上破了又好，好了又破的皮肤，鼻息已吐不出多少气。

念春强撑着从一旁爬了过来：“燕燕，今日和氏大会，看守的人都走了，快离开吧。”

她的声音里带着绝望，从床底深处取出了一件完好的衣服，强硬地替乔晏换上：“你快离开，我帮你掩护，能跑多远跑多远。”

那衣服上绣着两只燕子，一枚柳枝从背部绕到了胸前，被他们衔在嘴中。

一片绿意盎然。

乔晏的眼里没有生机，恍惚间已经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只是像以往那样顺从地按照那人的指示抬起了胳膊。

“燕燕，听话，离开这里。”

-

当她再次悠悠清醒过来，眼前是一张放大了的女人焦急的面孔。

“小姑娘，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那人的声音在耳畔回荡，有些飘渺，又有些虚无。

“感觉怎么样？难受吗？”女声很温柔，还带着些焦急，乔晏只觉得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好听的声音了。

面前的场景扭曲，有人呼喊着让她停下，乔晏机械性地迈动着双腿，按照最后一句指令飞奔向前。

忽然有一段画面在眼前呈现，一个少女趴在地上，身上破破烂烂，可嘴角却含着高兴的笑。

明明自己的记忆中没有这段景象，可乔晏只觉得无比的熟悉。那人嘴角的笑刺痛了她，让她浑身颤抖。

见她这副模样，那女人又焦急地转头去问身边的人：“这是怎么回事？她为什么会这样？”

等到女人再次回头的时候，乔晏已经清醒了不少，全身上下传来的痛感让她如坠地狱。

女人轻轻覆到她的耳边问：“小姑娘，还记得你叫什么吗？”

乔晏茫然的转过头，这才看清了女人的样貌。高挺的鼻梁，坚毅的眼睛，是很俊秀的长相，偏偏看她的时候充满了温柔。

对方身上还穿着一袭军装，可头发却松散了垂下，搭在肩上，为她添了一丝柔情。

柴允安伸手将乔晏头上的冷汗擦去，指尖的茧蹭过乔晏的脸，给了乔晏一丝真实感。

“想不出来就算了，先好好休息，我换身衣服来给你换药。”柴允安说着就站起身，转身往屋外走。

乔晏再度合上了眼睛，她听到了那个女孩在她的身后喊：“燕燕，听话，离开这里。”

燕燕？是在喊她吗？

乔晏的眉头皱起，只觉得这两字像魔音一样围绕在耳边。过了片刻，她忽然开口：“燕燕。”

这道声音沙哑无比，像是年老之人嘶声呐喊却发不出什么音调，极轻地落在了地上，没有激起一丝波澜。

柴允安出门的脚步一顿，转头看向乔晏：“是你刚才说话了吗？”

屋子里只有三人，年老的军医站在远处收拾药箱，并没有察觉到二人之间的互动。

“燕燕。”

这一次，柴允安听清了乔晏的声音，她停下推门的动作，转身快步走到床边：“你是说你叫宴宴，对吗？”

乔晏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叫这个名字，只是那个女孩看向她的时候，嘴中吐出了这两个字。

柴允安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宴宴啊，很好听的名字。”她的眼睛里含着些心疼的泪意，手下的动作很轻，似是在抚摸一件瑰宝。

天知道她从沙场上将这孩子捡来的时候，已经快没了人形。瘦弱的身体倒在沙地上，鼻尖已经几乎没了呼吸。

她不知道女孩的来历，却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恐慌，倘若再不救这孩子，不出多时便会死在这里。

四周渺无人烟，柴允安将女孩抱在怀中，只觉得仿佛抱着一片羽毛，轻飘飘的没有一点重量。

造了什么孽啊。

乔晏想要抬起手，却只觉得胳膊上有千万斤的重量。她的眼皮也慢慢耷拉下来，仅存的精力并不足以支撑她清醒。

柴允安站起身：“你身上有伤，躺着养一养，我去给你端碗药来。”

落日余晖的光从门内照进，乔晏用力偏头去看，金光落在柴允安的身上，为她镀了一层金身。

不知为何，乔晏突然觉得，自己仿佛是从一道鬼门关里闯了出来，然后一头撞进了仙人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