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安静得只剩下轻微的水声。管琦叹了口气:“我之前告诉过你,叶宇晴死的时候,我也在场。”
宇晴偏头朝他微微一笑。
成扬却笑不出来。怒气从胸腔升腾,他说:“你迟早会被绳之以法的。”
“我早就被绳之以法。”管琦嗤笑,“你以为我是以另一个身体潜伏在周边?不。成扬,你还记得你亲手交到叶宇晴手上的H310任务品吗?”
“……是你?”
“是我。”管琦说,语调带着点愉悦,“我也是个向导。你知道吗?那还是我第一次碰到契合度这么高的哨兵。流弹擦破抑制我思维的包装箱,让她的信息素自由分子穿过大脑皮层——那种感觉,无比美妙。我不用怎么努力,就能控制她。”
“是我亲手把你交到她手上……”成扬颓然靠在座椅上,摇了摇头,又抬眼怒视着正中的大脑。
“还在生气我杀了她?”脑海里的声音问。叶宇晴将指尖更深地泡入水中,五指轻柔地环住大脑。她开口:“我嫉妒死你们了。凭什么你们能生在更好的年代,过更好的生活;我就非得像这样不死不活的,身体泡在药水里防腐,脑子被用来做各种实验?这可不行。这么好的哨兵,我才不能放她走,要把她完完整整变成我的人。”
成扬低声说:“你真恶心。”
她用叶宇晴的声音说:“所有人都这样看我。但如果你们像我一样,先被殖民军当场实验品Gaia,再被同胞回收成H310,一定会变得比我更恶心。”
成扬摇头:“我没法经历你的事情,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去主动伤害无辜的人。”
“无辜。”她冷冷说,“他们活生生在我脑袋上打孔,用电脉冲和核磁共振来研究向导的精神活动。后来研究出的成果反而促进哨向医学发展,让你们白白收益,我只是来讨回这一笔债罢了。”
“所以你就炸了公会的宿舍楼,诱走十八个哨兵?”成扬说,“但我不能理解。为什么纪老师……会选择与你合作。”
左侧的三十来岁的女性换了个坐姿,微笑着朝成扬点头:“他是为了讨好我。”
成扬皱眉:“你?”
“或者说是谭蓉,谭渊少将的独生爱女。我成为H310之后,碰到的第一个研究员。我让她通知纪永丰,再加上点精神暗示,他就老老实实的,什么都听我的。”管琦冷笑,“男人。”
管琦竟然搭上了谭渊的线,这下子,许多事情都能说得通了。
“难怪你能偷偷为宁飞植入探针。”他低声说。
谭蓉开口问:“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枪杀海河市的□□首脑呢?这又是为了什么?”
“我需要人手帮我做事。谈判太麻烦了,不如先下手,再行收编。这样比较简单。”
成扬缓缓点头。
“还有吗?”管琦问。
谭蓉与叶宇晴双双站起,朝他走来。成扬摇了摇头,忽然最后问:“宁飞带人进来了吗?”
三个声音同时笑了。
“成扬,你太天真了。”管琦在脑海里说,“他找到这个地方还需要很长时间,而我们融为一体,只用不到一秒。我还从没试过当一个男人,你让我很期待。”
成扬打定主意让她的期待落空。
谭蓉上前,按住他的手。万幸她只是个普通人,成扬扭腕挣脱,也顾不得绅士风度,将她踢倒在地。叶宇晴趁着他动作的空隙,反手擒住两条胳膊,把他按倒在桌前,肘关节压制着脊椎骨。管琦说:“我发现你不被揍一顿,就不会老实。”
强大的精神力沉沉压迫着他的意识。成扬咬牙,抬眼看到桌上的玻璃水箱。他全力往前一撞,让椭圆形的会议桌被撞歪,箱里的水猛烈晃动,几欲溅出。叶宇晴将他身体一提,重新按好在桌面上,一拳狠狠击在腺体。
成扬猝不及防,痛得眼花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才见谭蓉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为玻璃水箱盖上盖子,搬到他手边。
不。
“快。”管琦说。
叶宇晴强迫地握着他的手,从盖子钻进去,一起浸入水中。
大脑的触感略微绵软。成扬觉得恶心,恨不得用力将管琦整个捏碎。但叶宇晴手劲太大,将他钳制得太死了。他只能被迫接触着,体验轻微的火花从指尖炸开,凉飕飕的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从无数细细密密的神经末端逆流而上。
成扬尽力想保护自己,用精神线把意识裹成一个蚕茧。管琦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一点一点往上推挤出去。线的末端本来连着身体,却越绷越直越来越紧,最后一根根断裂,伴随着裂帛响。成扬从未如此恐惧,如此无措。他之前消耗的力量实在太多了,管琦的精神力形成巨大的浪潮,一波拍下去,几乎能让他粉身碎骨。
在猛烈的攻击中,他终于寻到一个空隙,用力扎进去。
惊涛骇浪在一瞬间消失。
成扬怔了半秒,小心翼翼地往四周看。玻璃。水流。一颗落在水底的死气沉沉的心。
那颗心看起来格外硕大。
在玻璃的倒影里,他成了宁飞的黑猫。
前方木门的把手微响。成扬大惊,转头便往回路上飞奔。
地底隐隐传来闷响。
像是有雷在下方炸开,被钢筋铁板和混凝土壁层层削弱,到脚下的时候,只剩极为轻微的动静。如果是一般人,恐怕就会忽略过去。但宁飞一行人都是哨兵向导,纷纷不由得变了神色。
“是成扬吗?”谢彤问。
宁飞点头,神色怔忡:“我闻到他的信息素。”
青草的气味在一瞬间浓郁到极致,忽然又消隐无踪。宁飞心激烈地跳动起来,不由自主循着气息的来源,向前走了两步。等消散之后,他颓然站定,几乎被没顶的沮丧与担忧溺毙。
有什么东西轻扯了一下他的指尖。
“怎么了?”谢彤问。
是精神线!
第一下是试探性的力道,极轻,似乎只是在确定线的这头是不是还连着人。不过一秒,成扬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线又被扯了一下。宁飞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朝另一端移过去,落在了水泥墙上。
“成扬。”宁飞说,“他在用精神线通知我。”
谢彤对着他皱起眉,却没有多说什么。宁飞来不及理会,只是仔细而急切地观察那面墙。墙上有线一般细的缝,看上去就像水泥没砌平整留下的痕迹。
谢彤开口:“密道?”
宁飞用力,将对着墙一推。墙面轰响着往后退去,露出了一个门洞来。谢彤点头,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身朝所有人打招呼:“走。”
跑过一段长而黑的通道,便是一个向下的旋梯。途中也有不少岔路,但精神线一直在向前扯。谢彤本想派人去两边探查,奈何人手实在有限,只怕一散开便被管琦分头击破。
但阴影与疑虑始终蒙在所有人头顶。沉默片刻后,一个小哨兵在队伍末端开口:“我闻不到他们的气味。”
“头顶有空气循环装置。”谢彤说,“闻不到是正常的。”
小哨兵停了停,又问:“他们会埋藏在附近,伏击我们吗?”
一时间,没有人搭话。
宁飞在前面停住脚步:“成扬告诉我,就在这附近。”
小哨兵似乎还想说话,被谢彤瞪了一眼,又闭上嘴,缩回人群里,瘪嘴与旁人一同用心观察四周的墙面和地面。
旋梯已到最底层,仅有一条通道,被铁门死死拦住。公会的人在墙上和地上敲打,听是否有不一样的空旷的回响。宁飞稍微上前,精神线就把他拉回去,固定在铁门边上。而门却是锁死的,附近的结构也不适合贸然用炸药,怕引起坍塌。
他想,成扬是在看着他们吗?
“应该就是这扇门。”宁飞说,“但是打不开。”
谢彤蹲在地上,抬头道:“常规排查。”
宁飞了解她的用意,是想排查出附近可能的埋伏点,最大可能地降低一切风险。他依靠在门边,焦灼地等待成扬的安排与指示。一个女性向导敲了敲他脚边的瓷砖,站起身,指尖不经意地碰到他手腕上的皮肤。
他往侧边稍微避让。
向导愣了一秒,瞪大眼,忽然喊道:“你的脑子里有探针!”
这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宁飞在灼灼的注视之下,想后退一步,却已经没有退路。
谢彤站起身,走上前,伸手拦住旁边人的动作。她没有说话。在她身后,姚景行脱口问道:“成扬知道吗?”
“他知道。”
一切曾经极力想隐瞒的东西,都在这个晚上被暴露出来。宁飞拒绝去想会有什么后果,他的脑子里只有成扬。只要能把他的向导从这个地方救出来,管琦想怎么样,公会想怎么样,他都无所谓了。
精神线紧紧拉扯着他,在无声地向他呼救。
方才的小哨兵大喊:“那些被管琦控制的哨兵脑子里都有探针,他说不定是在说谎。”
谢彤神色肃然,缓慢地上前再走了一步。宁飞挺起腰,直视着她:“我没被她控制。”
精神线的拉力越发强大,牵扯着宁飞的指尖也向挪动,贴在铁门上。谢彤一言不发,似乎正准备出手。头顶上忽然传来风声,十几条人影扑下来,落在人群里。尖叫。杀声。枪响。金属与□□的碰撞。宁飞一惊,打算冲上前,却被精神线如提线木偶一般操控着向后退去。
铁门忽然开了。
门后是一片空落落的漆黑,宁飞倒落下去。谢彤铁青着脸,向前抓住他的衣服,与他一起在空中自由落体。门砰然自动关上,挡住了其他人的路。数声惊慌的“谢女士”从谢彤领口扣子形状的对讲机里传出来。
“我没事。”她的声音在半空显得空落落的。
仿佛只过了一秒,又仿佛经历了许多年。他们落在软垫上。青草的气息涌入鼻腔,宁飞霍然抬头,看到成扬正站在身前。
“成扬!”他冲口而出。
向导双手捧着一个透明的水箱,听了这话,朝他微微一笑:“跟我来。”
“怎么回事?”谢彤站起身,目光在两人之间轮转。
成扬空出一只手,微微触碰了一下宁飞。一股强大的吸力从皮肤接触间产生,宁飞眨眼,只觉得自己的精神力分出小半流向成扬。随后是冲击力,向着谢彤。成扬深棕色的瞳仁显得冷冰冰的,专注地看着她,神色就像对付一个敌人。
谢彤没有半分防备,闷哼一声,用手扶住前额。
趁这个机会,成扬将宁飞拉起来,离开那块软垫。一道铁栅栏从半空落下,铿然将人锁在里面。
谢彤忍痛低声质问:“你是想做什么?”
成扬不答,侧头对宁飞说:“我们走吧。”
去哪儿?
宁飞想问,但终究没有出声。成扬走在前方,每落下一次脚步,都有一盏灯在侧壁上点亮。昏黄的光笼罩着灰墙。向导抱着水箱,手很稳,没怎么激起水波的晃动。
“琦姐没对你做什么吧?”宁飞最终说。
成扬轻笑一声:“没有。”
宁飞呼出一口气,压在心上的巨石终于沉沉滚落下去。“那就好。”他低声嘟哝,垂眼盯着成扬的衣摆。在这个地方耽搁了三天,白衬衫变得皱巴巴灰扑扑的,衣料还沾了干涸的血迹。宁飞咬住下唇:“你受伤了?”
成扬一怔,回头看了一眼,摇头说:“一点小伤,这是别人的血。”
“你的精神体呢?”
“又被消耗光了。”
“……是我来迟了。”
成扬停住脚步,按下墙上的一个开关。墙面下移,露出一个数字键盘。他熟稔地输入数字。顷刻,机关动响,前方的玻璃门自动弹开。
“你做得很好。”成扬说,语调柔和。
这句话并不能让他开心起来。
成扬走进房间,将玻璃水槽放在桌面上。“过来。”他说。
青草的气息从鼻腔涌入肺里,驱散了深夜里微薄的寒意。宁飞走过去,握住成扬伸来的手。他渴望一个拥抱,紧紧的,将身体贴在一起,听成扬在耳边对他说一些斥责的或者安慰的话。
“宁飞。”成扬带着笑意说,“我需要点精神力。”
精神线缠绕在他身上,像是怕他逃走似的。成扬注视着他的眼神,与面对谢彤时别无二致。精神力倾泻而出,顺着接触的肢体往成扬流去。宁飞觉得自己心脏也被攥住,一直向下沉坠。
“成扬?”他问。
成扬只是在微笑。
“管……管琦?”他又问,声音开始发抖,震颤的频率顺着身体血脉延伸到指尖,最后落入成扬的掌心里。信息素没有出错,指尖的触觉也是温热的。但事情却是全乱套了,成扬不可能有这种反应——他不是这样的人!
“猜对了,是我。”
宁飞猛然抬起头,恶狠狠瞪前面的人。
“你该叫我琦姐。”
成扬的嘴角微微翘起,最终凝成一个嘲讽的笑。精神线将他绑在原地,挣不脱,甩不掉。他愈是挣扎,就绑得越深,勒入血肉里,只剩空荡荡的心在跳动。
“很意外吗?”管琦低头看着他,继续说道,“你以为我来不及弄到这具身体?你以为我占有一个向导,也需要手术和开刀,再等好几天让他愈合?不,宁飞,你来的时间正好。”
宁飞一字一顿地说:“放了他。”
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放在身侧。精神力的汲取还在继续,管琦看了一眼,嗤地笑出声:“不然你就杀了我?”
哨兵眸色沉黯,对她怒目而视。
“你下得了手吗?”管琦轻声问,“这可是成扬的身体。你迷恋他,是吧?我都从他的脑子里看见了。想听他说爱你吗?我可以对你说,多少声都行。今天之后,若是你有需要,我也可以用他的身体上你;你要是怕我技术不好,这也没关系——不用精神体的时候,我就把这具身体留给你,随便你怎么上他。”
宁飞眼球蒙上一层血丝,突然发力向管琦撞去。管琦蹙眉,用精神线在他身上多缠了几圈,硬生生将他拉回原本的位置。
“你他妈从他的身体里滚出去!”
管琦反问:“要是成扬再也回不来了呢?”
宁飞气息一滞,胸膛大幅度起伏。管琦笑了,用成扬的音色,听起来低沉而愉悦:“你不是想永远地把他留在身边,却苦于下不了手吗?我都帮你做到这个地步了。”
这句话蕴含着魔咒。宁飞垂下眼,没有出声,呼吸却越发急促起来。精神力快速的流逝令他头脑昏沉。成扬,他在大脑里念着这个名字,成扬。
管琦开口:“我就在这里。”
她撤开手,在白晃晃的灯光下观察自己的五指和掌纹。
宁飞想,这不是成扬。
“你还是不肯与我合作?”
他摇头,苦涩与悲恸割得嗓音支离破碎:“你不是成扬。”
“哦。”管琦淡然说。
铺天盖地的振翅的声音从管琦身后响起,是萤火虫。它们聚拢在她头顶,绕着宁飞盘旋了一圈,最后嗡嗡地嘈杂着回到原处。黑压压一大片,如蝗灾;没有亲昵的温柔的触碰,也没有绿光。
精神线突然向下拉扯,让宁飞匍匐在地上。一只萤火虫栖息在手背上,又被管琦碾住,踩在皮鞋底下。成扬面无表情的脸显得遥远:“我对你很失望。”
宁飞闷哼一声,又一次告诉自己,这不是真的成扬,是管琦为他织就的幻象。
可这景象和过去微妙地重合起来。就像一切事情开始之前,成扬在他的租屋里,请他调查叶宇晴的死;他提出上床的要求,令两人不欢而散。那时的成扬也是这般……生气而且失望。仿佛他并没有走出那个时间点,只是做了一场漫长的白日梦。
他却因此而卸下心中的盔甲,变得软弱,并且患得患失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宁飞忽然低笑出声。
成扬移开脚:“怎么?”
“做梦可不会痛。”宁飞摇头,声音很轻,“琦姐,你没法点亮成扬的精神体。他一定还在这个世界上,只是把自己弄丢了。他……他爱我,我会把他找回来。”
管琦往桌子走去,推开玻璃水箱。她按下好几个键,伴随着音效的响声。“那就算了。”她说,“反正你也快死了,趁着这点时间,可以多想点好的事情。”
精神上的空虚感和压迫感还在,宁飞咬紧牙关,默默地聚集力量。他闭上双眼,不去看前面那个虚假的人。细碎的破裂的声音从四面八方响起,传入耳中。
管琦的脚步声蔓延到房间的另一端,随后开门。
“我的失望是真的。”她说,“当年我用另一具身体在街上看到你,你又脏又瘦弱,却有一双狼一样的眼睛。我想,要是你能从手术里活下来,我就好好培养你。我承认自己一开始没存有多少善心,只是打算用你来做实验。但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不是没得到半点好处,我们的合作也还算愉快。想不到,你最终还是为了一个公会里的向导背叛我。”
“成扬不是随便一个向导。”
“那就不是吧。”管琦轻声说,“再见。”
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远,裂响却从细微变得越来越大。宁飞将下唇咬出血,拼力一挣,才终于让成扬留在他身上的精神线崩断。这一瞬间,熟悉的痛感又涌回脑海,让他皱起眉,想缩成一团。房间四周的墙从上向下崩塌,头顶的钢筋水泥失去支撑,裂成一块又一块砸在地上,激起一串轰隆隆的回响。
他来不及跑出去,只能双手抱头,滚到墙边。
坍塌持续了很久,但探针在腺体里搅动、水泥块砸在骨头上、裸露的钢筋刺入血肉里——这些都比不上失去成扬更疼。有那么几个瞬间,宁飞以为自己会死,就像管琦预言的那样。他虚弱地、无依无助地窝在墙角,任由碎屑粉尘呛入鼻腔,却连咳出来的力气都难以聚集起来。
但他必须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