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铜钟敲响足足十二下,再也不会有新人进入城堡。如果有人从高空俯视,就能看到往日阴森黯淡的城堡从垂暮的幻觉中醒来,灯光排布紧密,像从鸟笼的缝隙里迸出。每一个房间住一个人,人类把城堡装点得金碧辉煌。但这一切依然被浓雾遮蔽,留在外面的人毫不知晓。
所有人都能在此得到片刻安宁,无论第二天要面对何种新挑战,至少此刻他们不必担心生命安全问题。
城堡的主人甚至慷慨地为所有人提供了早餐、下午茶和晚餐,早到的客人能尽情享受几个世纪前流行的美食。所有人的衣柜里都有几套精致的礼服和不同款式的睡衣供客人选择。但真正放心享受“高档旅馆”的人不多,他们依旧把来到城堡的其他人视为对手,尽可能地利用规则给对手使绊子。
最常用的手段是破坏邀请函,然后请卫兵驱逐“混入城堡的无耻之徒”,又或者诬陷偷窃,将一些小物件神不知鬼不觉地塞进别人口袋里。后者自身也有被检查到的风险,加上有一点点操作难度,因此会这么做的人不多,少数几个都被其他人防备着。
钟声响起的第二天,所有人在房门的夹缝里发现了一张粉色撒金信纸,上面写着比他们从外面弄来的邀请函更详细的城堡规则,以及一场晚会的邀约,请所有人携带邀请函出场。
比起“一个月”,大多数人更在意的是“晚会”本身。
“晚会?”某些看到信纸的人吃惊道,“原来邀请函不是摆样子的?”
“所以我们接下来的挑战就在晚会上?”
龙雨在走廊留了几个指向自己房间的暗号给魏烺,第二天早上九点,听到有人有节奏地敲响房门,龙雨迅速把人放进来,两人在茶几两侧坐下,龙雨在整套四只的描金陶瓷咖啡杯里倒了三杯红茶,加入一勺特制奶粉慢慢搅拌,当红茶呈现与咖啡相近的色泽,他将搅拌勺放到杯托边,将其中一杯递给魏烺。城堡主人贴心地为客人留下了饮茶建议,他昨天试过,味道不错。
魏烺眼神疲惫,或许需要喝点茶提神。
“谢谢。”对方接过这杯茶,手指外侧碰了一下杯壁,随后继续搅拌,等它冷却到适合入口。
龙雨给自己这杯又加了一颗方糖。
不久符显影也来了,三个人坐成等腰三角形。对于龙雨泡的茶符显影皱着眉喝下去:“好甜。”
听到魏烺说龙雨自己那杯还加糖,符显影一脸敬畏。
再次见面当然不只是为了确认彼此的安全,几句闲谈过后,他们开门见山地谈起下一步行动。
“第一,城堡把每个人分隔开,而不是让一个队伍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得做好单打独斗的准备。但是,我希望我们三人能无条件相信彼此,绝不背叛彼此,这样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们就能放心大胆地向彼此求助。”
龙雨和符显影对魏烺说的第一点没有异议。他们本就来自同一个组织,不是临时拼凑的队伍,对彼此更放心。
“第二,城堡更新的规则可以说是专门为内斗准备的——比如怀疑其他客人偷窃了您的物品,请在至少有十个人的见证下搜查对方及对方的房间,如果您搜查不到,那么您将被视为诬陷,受到惩罚——我相信城堡不会无缘无故写下这条规则,肯定和我们之后的挑战有关。”
“其他包括进一步限制神力等级、限制术法内容、限制活动时间,都是在削弱我们,在西弗琳的城堡里,我们会变得力不从心,任由西弗琳主宰。”
城堡内禁止客人使用储物空间,所以不担心客人把偷窃来的物品放进储物空间里带走。这一条就是不小的打击,很多人学会技能后习惯将物品储存在空间内,衣服、食物、武器,现在都不得不换成城堡提供的。
这是最不起眼也最直接的威胁,足以让警惕的猛兽们提心吊胆。一旦失去免费的供给,难以想象城堡会出现何等人间惨剧。
“第三,我对接下来的挑战有些猜测。基于变更的规则,城堡会一直鼓励我们内斗。西弗琳应该会抛出足以让所有人心动的条件,引诱一部分人动手,搅乱局势。我想,我们在下一场挑战中唯一要做的就是保证存活。”
符显影没什么能说的,一直在点头。
龙雨在看窗外的花卉田,城堡用红、黄、粉、紫四色郁金香排列出奇怪的图形,浓雾散去后所有住在这边的人都能看到掌心那么大的蓝色蝴蝶扇动鳞翅频繁采撷,翅背上的图案平铺如一张鬼脸。
称不上恐怖,但似乎预示着不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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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邀请函的上说明的时间,绝大部分人选择按照规定换上礼服,按卫兵的指引来到城堡中央的宴会厅。角落的小厅坐满了人,出于谨慎心态,没人动公共区域的任何食物。
不会有人不来参加晚会,所以在场的就是全部人数。龙雨随人流入场时在心里大致估算了一遍,“不到一千人。”
来的时候可能有近百万人,能进入城堡的却只有不到一千人,这个淘汰率简直惊悚。
等所有人进来后,卫兵关上大厅的门,一名蓄着短胡须的男人牵着只有他腿长的小女孩最后走进来,站到大厅的讲话台上。
“欢迎各位进入城堡,我是这里的主人,维特·伊斯特尔。欢迎各位来参加我的小女儿,西弗琳·伊斯特尔的九岁生日。”
台下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很快这些风趣的客人也不再捧场,但维特依旧滔滔不绝,向所有来宾得意地介绍他的天才小女儿和她的作品。
龙雨不动声色环顾四周,几乎没有人注意到西弗琳的异常,大部分人面色平静,心不在焉地听维特讲话,只待第三场挑战出现。没错,西弗琳·伊斯特尔不是多么值得注意的名字,任何一个教派的宣传书都不会提到她。她不属于现存的任何教派。
不会有人知道西弗琳死在九岁生日宴后。
龙雨疑心,第三场考验已经在枯燥的发言中开始了。
维特讲话的时候,西弗琳一直站在他身后,偶尔移动半步免得父亲激动挥舞的手砸到自己头上。龙雨从她眼神中看到了属于小孩的没耐心,但她依旧很听话地站在那里,等待父亲说完。
“再次感谢诸位愿意抽身来到这块美丽的岛屿,”维特声音越来越大,所有人都听得一清二楚,“作为回报,城堡会为大家提供一切生活所需,让大家在海岛上尽情享受欢乐时光!”
梅洛奇娅当即起身往看台走去,透过冷色玻璃窗,外面果然是一片汪洋,白雾、迷宫消失不见,天空看起来广阔无垠,浑圆的残阳落在天际线上,云一遮,消失不见。
不只是她,很多人都想亲眼确认环境的变化,在意识到四周都是海水后,有些聪明人已经想到了隐患。
他们要在城堡里生活半个月,尽管维特向所有人保证每天的食物都是新鲜丰盛的,衣物、房间有专人打理,不存在任何短缺,但他没说一旦失去供应,城堡里的食物够所有人吃多久。
维特讲完后晚宴正式开始,管弦乐队演奏欢乐的歌曲,一切波澜都掩盖在平静的表象下。长餐桌上铺垫棕色花边桌布,专为宴会采摘的鲜花慢慢不再挺立。魏烺望着西弗琳的身影消失在侧门后,没有跟上。他不认为那是真正的西弗琳,而是按既定程序行事的机械。
不过已经有人跟上了。
他端着酒杯轻抿,桑葚果汁般的色泽在唇珠上停留一瞬,又融入下一口酒中,假装没有注意到另一道时不时扫过来的视线。
似乎在迷宫里遇到过的黑发红眼的男人,笑容迷人地站在空旷的大厅中央、用来跳舞的区域,和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舞伴手牵手、身贴身地随着节奏迈出舞步。
“就像音韵的信徒一样。”芙影复杂地望着那道身影,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感。
西弗琳的时代,世界降下的权柄寥寥无几,而且世界仿佛有意识一般相当偏好非人类,与人类有关的主动降下的权柄只有两次,第一次是西弗琳,第二次是时间之源流。
正如蛇夜间的问题答案是“人类和其他生物最大不同在于创造力”,人类最初被馈赠的礼物微薄却重要,自此后才诞生一切,创造概念后孕育出新的权柄,比如音韵、欺诈、放纵之类。
所以在西弗琳的时代,歌舞是自由的、无关信仰的活动,人类只祭祀天地,宴会上出现歌舞是很平常的事。换到现在,大概只有赫莱蒙思城才能自由歌舞,其他多半属于教派活动或者诞生于对神明的歌颂,谈不上半点享受。
虽然曾有人质疑如此极端的分权会让人类社会分崩离析,但微弱的声音最后还是会被信仰的热潮淹没。
坐轮椅的身影很显眼,其他三人迅速找到芙影的位置,几个人找了个人少的看台,从外面关上玻璃门,不知在谈什么,最后占卜家一个人走开,安娜和梅洛奇娅留在芙影身边。
符显影在忐忑不安中度过了晚宴。
宴会进行了三个小时,当大门打开后,明明什么都没发生但感到十分疲惫的人群回到休息处,简单洗漱过后沉沉睡去。紧挨岛屿的两艘大船在黑暗中逐渐离岸,朝不知相距多远的陆地驶去,头顶的蒸汽在夜幕破开一道白。
第二天早上六点,所有人被敲门声惊醒,送来早餐的女仆告诉客人一个惊人的消息。
“西弗琳·伊斯特尔意外去世了,主人已经将游轮封锁,很抱歉各位客人,你们暂时不能离开这座岛,因为主人说凶手肯定是客人中的某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