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两日,阿德法斯察觉了她的警惕。
但对他来说,这点事完全无所谓。觋诡的思虑,他也不会明白。世界的周旋对从小生活在治愈女神身边的单纯孩子来说太过复杂,他的眼中只有看得见的武力,一切阴谋诡计,都不比力量来得实在。
从赫莱蒙思到飞羽城,不走庆城的火车,有一段近路,要穿过某座旧城的遗址。
白沙拱卫的绿洲中,那座贴满金箔的王城至今仍有术法保护,无数人眼馋,但抓耳挠腮都没法破坏术法,后来这里便成了世界著名的遗址。不过,因为水源不足,前来观光的游客并不多。
除了绿洲上的王城,入目只有沙丘,摇着铃的商队。
王城的高塔在烈日下闪着刺眼的光,觋诡坐在马车上看了许久。
阿德法斯再次凑过来问:“你的眼睛来自猫咪吗?比如这边的黑足猫?”
“猫哪有红色的眼睛。”
“那是蛇吗?”
“不,与其说是蛇……”觋诡被这个问题问住,从久远的记忆里把面容模糊的炼金术师和那间奇怪的实验室挖出来,“我记得当时,制造这对眼睛的人想创造龙,虽然失败了,但这对眼睛也不是原来的蛇目。”
“这样啊。”
阿德法斯摸摸觋诡的手臂,很凉,于是他快乐地把脸蹭上去,“沙漠真的好热啊~当时坐火车多好,又快又舒适。”
“我来取回我的遗物,所以不会热太久。”
觋诡的另一只手落在他的头顶,丝丝凉意顺着指缝滑进发间。
马车行进到王城内的驿站,车夫跳下来,叫大家下车,阿德法斯顺从地起身走出去,压下嘴角的笑容,意识到觋诡的危险性不是说说而已。
她是【死过】,再复活的【人】。
站在王城内门前,觋诡罕见地露出安抚的笑,留阿德法斯一个人在沙屋里思考。
“……不会热太久,是哪种意思?”
内城是术法笼罩之地,但觋诡的脚步没有丝毫放缓的意思,她只是固执地朝威压的最中心走去,一步步破坏机关,听可怖的风旋在耳边炸响。
世界的色彩在此处诡异地融化成红与黑,衬托出中心一团小小的白色光晕,像从女人身体里拽出来、清洗干净的婴儿,沉睡着,呼吸均匀,胸膛起伏。
这是从污秽中取出的纯净,养料来自“养父”的心脏,经过数百年的培育,觋诡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属于她的黄铜书。
她抚摸书脊,一片细腻的触感,正如这本书早已浮现的名字,《羊脂球》。
她翻开书,见证一个不属于她、又似曾相识的故事。
她一页一页翻过,翻到最后一页,手中的书挣脱束缚,将黑色与红色的污浊尽数收回,在尾页落下一个猩红的签名,和一句密文。
【千百代流言铸造最坚固的心。】
“我的主人。”
崭新的黄铜书用温柔的男声说:“既然您提前唤醒了我的灵智,作为代价,您需要用超乎常量的鲜血淹没我,确保我得到足够的养分。当然,你会感觉到暂时的虚弱,但你的牺牲绝对是值得的,我将完完全全属于你,也会让你我更强大。”
觋诡毫不犹豫地划开了手掌。
风比之前刮得更猛,失去了空间限制,在王城上与裹挟砂砾的同伴一道飞舞,最终变成毫无预兆的龙卷风,刮得所有旅客、商人不得不就近寻找沙屋躲避风险。摊贩的帐篷来不及收拾,全被撕扯成破布,飞到天上去。
白沙遮掩天日,正在休憩的阿德法斯嗅到尘封的腐臭,化为狼形,喉咙里发出一连串低鸣,但他很快从中分辨出熟悉的味道。
算算时间,觋诡已经离开一个小时了。
阿德法斯知道这种动静必然是觋诡弄出来的,但他依旧不安。
犹豫了一番,属于野兽的直觉战胜了对觋诡战力的信任,阿德法斯还是冲进了内城,在他身后,沙屋和城墙上的金箔不堪忍受狂风摧残,渐渐被侵蚀出缺口。
贪婪的商人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忽然大喊:“术法消失了!金子、金子跑了!”
鲜血铺满黄铜书的封面,勾勒出若有似无的龙纹,觋诡沉默地凝望,不知不觉,身后站了一个双手插兜的人。
觋诡并不意外有人插手,又或者说,她突发奇想提前取出黄铜书,也存了引诱的意思。现在她终于确认,这个跟了她一路的人就是她要找的阿赫拉。
放血还远远没有结束,伤口却提前愈合了,觋诡在旁边划开一道新伤口,失血的手指过度苍白,腥味在蔓延。
阿赫拉吹起口哨,“还好我来得早,不然现在该想外面那只狗一样狼狈。啊对了,为了外面的人着想,不如我帮你多开几道伤口吧?反正你还会复活,不是吗?”
“滚出去。”觋诡粗暴地呵斥。
她知道阿赫拉不会听她的,他跟来肯定抱有抢夺黄铜书的意思。毕竟黄铜书的制成除了各种珍稀炼金材料,还需要时间的沉淀。一个十年前才诞生的蒙拉分}身,绝无可能自己制造黄铜书,他需要抢夺。
不过,提前唤醒黄铜书所需的血量确实超过了她的想象。
事情变得稍微有点麻烦。
对觋诡来说,不会死只是保底。复活需要时间,到时候阿赫拉早就把《羊脂球》带走了。
天空变得昏暗,阿德法斯加快了步伐,一头撞开紧闭的大殿。
“别这么生气,”阿赫拉道,“博弈有输有赢,各凭本事罢了。我之前见过的另一位神明,就比你表现得冷静得多。”
熟悉的气味和浓烈的血腥味近在眼前,阿德法斯停住脚步,在外围观望。
这里有他恐惧的怪物,和人类完全不同,特别好分辨——闻起来浑浊而令人头晕眼花,精神恍惚。
未被封印前,蒙拉强行吞噬了好几种权柄,阿赫拉能够调动的权柄应该是【扭曲】。
“祂同意和你联手了对吧。从一开始,我们就不相信你能独自战胜熙泽。那家伙确实比所有同阶都弱,但很擅长防守,不可能被你困死在他的主场。”
“所以,那个人是谁?”
“问得这么直白吗?”
背对阿赫拉,觋诡只看到从胃袋位置刺出的刀尖,血水顺着刀刃,形成新的线融入书页。觋诡闭了闭眼,刀身瞬间化为银灰色残渣,她的肚子里传来奇异的回响。
紧接着是蛛丝,层层将人束缚成茧,但对觋诡来说依旧只是不痛不痒的攻击。
阿德法斯却凶狠地龇牙,嘶吼着朝阿赫拉扑上去,看似毫无动作的阿赫拉却突然出现在觋诡身侧。阿德法斯早有预料,紧跟着一个回身,迅速跟上阿赫拉。
觋诡瞥了一眼阿德法斯。
巨狼身上沾了很多沙,爪缝里还有白色的颗粒往下掉。
手上的伤口又愈合,觋诡第三次举起刀,转头对阿德法斯说:“好好利用你的优势,帮我拖延一分钟。”
她甩给阿德法斯一个小瓶子,随后毫不犹豫划开了自己的脖子。
觋诡倒在地上,隐藏在黑衣下的吊坠项链从衣服里滑出,胸前拥抱着被鲜血染透但仍在贪婪汲取养分的黄铜书,脖颈的血渐渐溢出。阿赫拉愣了一瞬,阿德法斯抓住机会追着咬了上去。
阿赫拉皱眉,念着术法,操控蛛丝封锁巨狼的行动,巨狼只管猛攻,从他凶狠的视线里,阿赫拉看到了满腔怒火。
阿赫拉先是意外,很快反应过来,躲开狼口,道:“你现在是求偶期,多少该挑个合适的对象,但你选的是她……?”
回答他的是银狼凌冽的眼神和威胁的咆哮。
还剩五十秒。
阿赫拉的实力,毫无疑问强过阿德法斯,但阿德法斯有得是猛劲儿,硬生生凭借接连不断的攻击和阿赫拉打成平手。
四十秒。
一人一狼的移动速度快到肉眼无法看清,加上阿赫拉的扭曲之力,阿德法斯几乎全凭无数次狩猎中训练出来的战斗本能还击。狼不是耐久的生物,他能感觉到身体反应不如之前灵敏……不,大概是蛛丝上的毒发作了。
三十秒。
阿德法斯咬开觋诡给他的小瓶子,将里面的药水喝了下去。毒素被抑制下去,厮杀的渴望越演越烈,冰蓝的眼眸充血,一片猩红,神力和未知的力量,重新充盈他的躯体。
阿赫拉叹了口气:“真是条好狗,可惜不属于我。”
“轰”,阿德法斯撞上房梁,整个大殿都跟着晃动,屋顶不知什么时候缺了一角,缝隙里却没有照进光,不知何时,外面一片漆黑。
阿德法斯有半秒分神,思考他的优势是什么。
二十秒。
阿赫拉逐渐变得游刃有余,而阿德法斯已然十分狼狈,身上添了不少伤口,但他没有从觋诡身边移开,死死盯着阿赫拉,快速念起治愈的术法。
“你要输了。”阿赫拉道。
依旧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阿赫拉满脸遗憾。
“好吧,我也得尽快解决你,就让你体会一下完全的扭曲之力吧。”
他不再前进,反而后退一步。
阿德法斯的嗅觉、视觉、触觉都随着那句话而消失,世界像一张被撕得粉碎的画,留给他的除了一瞬间的惊艳,似乎什么都没有,只剩下荒芜、寂寞。
阿德法斯眨眨眼睛,“我为什么在这里?”
他恍惚着,眼前的场景出现了变化,带他出来狩猎的父亲站在一旁,叫他把刚刚得手的猎物叼过去。
猎物是一头黑色的羊,看起来很瘦小,脖子被弓箭刺穿。阿德法斯凑过去舔了舔羊的伤口,鲜美的血液,真实的味道,但他没有咬住猎物,而是变成人形,抚摸黑羊的头颅。
“它太瘦了,我们为什么要杀这么瘦的羊?”
“因为这是你的猎物,你现在还小,咬不死肥羊。”父亲笑了,“现在开始不忍心了?好吧,让我来帮你把它带回去。”
阿德法斯摸到了羊的眼皮和冰冷的耳朵,摇摇头:“她是我的。”
他重新化为巨狼,朝“父亲”扑去,眼前光景一晃,阿赫拉掌心射|出的神力将他轰击到一边,却好奇地望着他,“我真的很意外,你竟然这么在乎她。可惜,如果是本体在这里,一定不会让你轻易破解。”
阿德法斯不关心聒噪的阿赫拉,他焦躁地磨爪,努力回想刚才到底过了多久。
承重柱破了大半,不堪重负,屋顶的瓦片哗啦啦往下掉,阿赫拉手一挥,瓦片飞射出去,阿德法斯化成人形躲避,借机踹断另一根承重柱。
靠塌陷激起的沙尘,或许拖延了一秒。
但下一刻,阿德法斯再次被击飞,瓦片穿透了他的大腿。
“好吧,我承认你给我添了一点麻烦,我还得从这堆废墟里找出那本书。”阿赫拉动动手指,让眼前的一切悬浮起来,很快找到了觋诡。
她以仰卧的姿势,依旧双目紧闭,没有丝毫呼吸,黄铜书躺在她的胸口,不再需要血液。
阿德法斯发出了一声低吼,银狼不顾后腿的伤,带着茫茫光晕,义无反顾地扑向阿赫拉,如同一道跃动的银光。即便如此,还是被阿赫拉钉在墙上,喉间一片腥甜。
阿赫拉走进觋诡,朝《羊脂球》伸出手。
一双眼睛悄然睁开,细瘦的手指捏住他的手腕,另有一对悄悄显形的手,以诡异的角度扼住他的脖子。
她脖颈的伤、手心的伤统统消失。
比起死而复生,这更像是重塑?灾异权柄怎么可能有这么强大的力量……不待琢磨出原因,阿赫拉的求生欲知趣地帮他选择了逃走。
龙卷风消失了,天空也恢复了平静。觋诡从地上爬起来,检查阿德法斯是否存活。
因为重伤,巨狼又回到了消耗更小的人形。觋诡给他喂了治疗的药,片刻后,稍有恢复的阿德法斯抓住觋诡的手。
“你救了我一次。”明明是温柔的话语,少年却非要摆出恶劣的笑容,“我还你一命,但是不能两清。”
“无所谓。”觋诡换了身衣服,擦干黄铜书上的血。
“感谢您,我亲爱的主人。”黄铜书扇动金光闪闪的书页,“我说过,您的牺牲是值得的。”
觋诡沉默不语,阿德法斯呸了一口,一副恨不得把黄铜书撕碎的模样。
虽然还是没能知道阿赫拉的同伙是谁,但至少下次遇见阿赫拉,她不会再被权柄的力量欺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