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
龙雨带着满身血痕走下擂台。咒女脸色因失血过多变得苍白,躺在地上,嗓子里像含了个急需上油的木风箱,呼吸声如野兽一般沉重。
他还能站起来,但诅咒带来的负面效果还未消失,之后几天他都会变得倒霉。
浑身后黏糊糊的,咒女的血和自己的血混在一起,化为难以名状的毒,透过皮肤表层渗入血管。龙雨几乎是从身上撕下一层皮,场面有些可怖,而且伴随着疼痛,但剥下血痂后会感觉浑身轻松。
以及感谢咒女的体术并不强,这次他的手腕没再像之前一样断掉。
中级场来往的客人不仅更有财力,对比赛也不仅仅停留在观赏层面,许多人会细心琢磨比赛双方的战斗技巧,有些甚至会在赛后买通斗兽,请本人为其解惑。
龙雨虽然是新人,但热衷于拉拢新人的人也不少,这对客人来说只是一次小小的投资,但或许会有千百倍的回报。
为了方便客人们,离场的走廊不再直接通向地下,而是顺着台阶而上,愿意接触斗兽的人便会提前离开席位、在走廊边等待。对于胜者来说,这也是一种褒奖,意味着他能享受此刻的荣耀。龙雨从客人们身边走过时,再次听到他们议论起那个秘密——灾异是如何如何暗中操控、试图将赫莱蒙思城变成她的专属的。
换了套衣服来到A-7,天女刚从睡梦中苏醒,打着哈欠让龙雨进门。
“没什么大碍?那就先休息一下,待会儿我应该……哦不对,待会儿祁雅应该会过来。不过你先待着吧,到时候跟我们一起出去,我有任务交给你哦。”
正式熟悉起来后,天女的说话方式不再那么端着,虽然还是改不了偶尔无差别攻击,但大部分时候的说话方式都更靠近正常的少女了。
想到天女的年龄,龙雨也不得不说她简直是个天才,因此对于天女即将交代给他的任务也更好奇。
他熟练地坐到圆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在等待天女化妆的同时不忘练习平稳地输出神力、让水珠安稳地挂在空中,顺便询问祁雅是谁。
“大概算是归属于战争教派的自由佣兵?”天女道,“虽然理论上也是一位战争信徒,但她比起信仰甚至更重视金钱吧。”
“说起来,战争教派的人真多啊,不管是信徒还是挂靠在教派名下的佣兵。”龙雨感叹道,“好像筛选信徒的标准都比别的教派低一截。”
“毕竟底层的战争信徒只是消耗品,自然是越多越好。”
原来信徒也可以是消耗品吗?龙雨可不记得自己看过的书籍里是这样写的。
大陆上的绝大部分出版物都在教导普通人——成为信徒是一件光荣的事,意味着神明注视着你、偏爱着你……似乎很少有人考虑过这件事的真实性。
白金色的门再次被敲响,门外传来拖长的女声:“喂!艾琳诺,叫我这个点过来,你不会还没起吧?”
“毕竟我化妆需要时间啊,和你这个连化妆品都不认识的糙女人不一样。”
“你真的很会浪费时间。”
“可是我比你强呢~”
龙雨拉开门,祁雅栗黑色的头发用发卡固定成高马尾,穿黑色工装裤和夹克衫,抱着胳膊,手指夹着一张纸,看起来干练清爽。
“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化完了。”
祁雅的眼神在龙雨身上打转:“哈,你觉得那个是重点吗?快给我解释为什么你房间里会有男人啊,难道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偷……”
“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天女打断她的猜测,有些嫌恶地抖抖肩,“我才不会喜欢比我弱还无趣的人。不过由于某些原因,他暂时算是我的学生。话说你手里拿着什么?”
祁雅随口调侃也没多想,闻言利落地将纸递给天女:“灾异教派的通告,我摘抄了一部分下来,给你看看,我觉得与其说威胁其他教派,不如说这是在警告大家接下来的混乱?”
“如果是灾异之神的话倒也很好理解,毕竟祂能感知到灾祸。”天女放下口红,接过纸页,认真地从头看到尾。随后她把纸递给了龙雨。祁雅摘抄了不少内容,其中甚至包括灾异教派接下来的部署。
“暂停传教以及与其他教派的合作……禁止教内人士接触地下教派人员、进入地下教派聚集场所……加强教堂周围的警戒……看起来大部分都是防御措施?”
水珠因为他的分神有一瞬间的动摇,但在掉在地上之前龙雨及时反应过来将它抬起。
祁雅靠在墙上,“每次有灾害出现,灾异教派都会被当做潜在敌人,甚至会有人聚集起来攻击灾异教堂。毕竟灾异权柄就是和这方面有关的。”
“但这是因果倒置吧?是先有灾害,再有权柄……”
就算龙雨不了解灾异权柄,不过稍微想想还是能得出二者之间的正确关系的。
“当然是因为有的人想要发泄,而不是真相。”
天女收拾完毕,冷不丁甩出这句话,随后抱着祁雅的胳膊,回头朝龙雨道:“走吧,一起去黑市看看,正好今天有拍卖会。”
“今天是黑市春夏秋冬各仅有一次的大型拍卖会。想要挑选心仪物的买家会提前过来查看普通拍卖品,人多价好,想要换钱的拍卖品主人也会拿出平时不愿意出手的珍藏。”
龙雨摸了摸耳朵,总觉得黑市这个词有些耳熟,但他不太记得听谁说过。
-
黑市门口用厚厚的遮光布挡住外人的视线,沿着狭窄、光线微弱的木地板往里走了大约五十米,穿过第二扇门,才是真正的目的地。光线依旧昏暗得看不清人脸。
很多人。衣着与这个季节格格不入的人。
祁雅的打扮在这群人里很普通,但天女却相当特殊,进门便受到目光洗礼。
天女和祁雅要去的大厅需要购买记录才能进去,于是龙雨在此与她们分别。周围到处都是展柜,买主们以在博物馆里观察文物的挑剔眼光扫视每件拍卖品,珠宝玉石、金属冷感的武器、奇花异草,在恰到好处的打光下分外诱人。
但人真的太多了,如果不用力挤进去的话,很难看清展品的全貌。
龙雨顺着人流走马观花,即使如此还是不小心撞到陌生人。
“抱歉。”还未反应过来已脱口而出。
“咦,你是……”
出现在眼前的、同样一脸震惊的人,赫然是从“赤潮百景之乡”消失已久的阿邦。
即使灯光微弱,阿邦因惊讶和恐惧而颤抖的瞳孔也清晰可见。
他在怕什么?
来不及琢磨,龙雨抓住阿邦的肩,黑色皮外套因力度而变形,他沉声质问:“你不是被赤色荆棘的人抓走了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邦紧张到咽口水,没有回话,视线游移。龙雨被另一只横空插入的男性手臂拍开,黑发的青年笑容灿烂,手劲却大得出奇,龙雨能感觉到和他有过接触的皮肤痛且发麻。
“你好,我叫阿赫拉,这位是我顺手救下、雇做本地向导的人,”青年反过来抓住他的手,亲切到令人不适,“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现在没事了。”
龙雨甩开他的手,继续跟着人流向前。但他并非打消疑虑,反而更有种山雨欲来的不安。
刚才和阿赫拉接触的时候,他长什么样,他的眼睛是什么样的来着?
龙雨完全不记得。
这不正常。
自称阿赫拉的青年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亲切的笑容瞬间消失,面无表情地盯着阿邦。半晌,他勾出一个残忍的笑容。
“那是谁?闻起来还不错。”
阿邦战战兢兢道:“那是组织之前就在悬赏的人,他杀过组织里的人。”
“而且,他很有可能是黑市要找的、前段时间目睹折麦人和劓刑者死亡现场的人。”
“原来如此,但他很弱啊。”阿赫拉道,“不过闻起来倒是能吃,有机会的话顺便吃个甜点也不错。”
阿邦用一种敬畏又绝望的表情看着阿赫拉,好像阿赫拉言语间指代的人不是龙雨而是他,但他依旧像最忠诚的蚂蚁一样站在阿赫拉面前。
“如果您需要的话,我现在就去联络组织的人。”
阿赫拉轻笑道:“大鱼当前,还是正餐要紧。”
龙雨低下头,尽可能把自己藏进人群中。显然阿邦和阿赫拉都不对劲,所以他立刻相信了自己的直觉,想办法躲避这两个人的视线。他很高,低下头才不那么显眼。棕色头发在微光下和黑色无异,倒很安全。
天花板突然亮了,暖光灯让普通人的身体不再瑟缩。衣着或平庸或富贵的人都拼命张望没来得及看完的展品,以求把钱都花在刀刃上。
拍卖会真正开始。提前买过席位的客人纷纷落座,暗地里的气氛突然剑拔弩张。每一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主持人的嘴,试图从那双肿胀充血的嘴唇中预测心仪的拍卖品的价格。
一个小时转瞬即逝,拍卖品源源不断地从红幕布下钻出来。龙雨有幸看到了另一颗“海尔希之泪”轻松拍到上千金币,咋舌的同时又忍不住担心盲女到底知不知道这颗宝石的价值。
有机会回塔比镇的话,他必须再问问盲女。如果对方不知道的话,他还是还回去比较好。
渐渐地,第二个小时也过去了,主持人退场走入幕后,换一位漂亮得雌雄莫辩、身着男性礼服的高个男人上台,继续主持接下来的拍卖。
或许美人都是相似的,龙雨觉得他看起来有些眼熟。
此时上一件拍卖品的价格已经接近一万金币。龙雨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赚钱这件事上太不上心,连这群人的零头都不到。
他意识到自己短期内不太可能接触到此类贵重物品,留在这里也没多大意义,而且站了两个小时,腿脚酸痛,于是悄悄从后排离开,准备到附近的甜品店坐一坐。
而就在他转头的一瞬间,新的主持人打了个响指。
此时本该由侍者端来新的拍卖品,但幕后却突兀地钻出一根赤红的、眼熟的触手。也不单单是触手,在那上面还挂着一“根”直挺挺的死人,赫然是刚才钻进幕后的上一位主持人。
新主持人含笑看着台下的人,越是座位靠前的人越富有,手里捏的宝贝越多,实力也不算差。但突然直面传闻中恐怖的血腥猎手,一群人还是吓得慌了神。
一瞬间的寂静过后,尖叫声此起彼伏,混乱的人流一股脑儿往外冲,什么风度、礼貌全部忘得一干二净,生怕成为血腥猎手的下一个目标。
龙雨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带到门外,但最后他死死扒在门边,没有跟着人群乱跑。
他的心脏一阵狂跳,因为他注意到血腥猎手并没有跟来,而是缩了回去。以它那庞大的身躯,将人群包围起来根本不是问题。
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龙雨先前还以为这是巧合,现在看来是他不够了解赤色荆棘的作风。但他之前只知道赤色荆棘的领头人叫莱尔,从没听说过阿赫拉这个名字。这个人凭空冒出来,还在赤色荆棘内部拥有很高的地位,仔细想想,他是幕后主使的可能性很大。
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喂,你在发什么呆,快点离开这里吧!”路过的女人好心地喊了一句,打破龙雨的思考,一丝快要被抓住的线索从脑海中消失。
仗着身高,龙雨一眼找到衣着特殊的天女。
这家伙的直觉很敏锐,果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正在试图寻找可能的突破口。她们逐渐远离人群。
龙雨快速跑过去,与天女会和。
“什么味道?”嗅觉敏感的人首先察觉到空气的变化。
难闻的腥臭味从破开的下水道口蒸腾而上,久不见天日的触手上沾满污渍,从街道的尽头伸出,滑行般前进。死亡的阴影扑面而来,一路撞坏了无数店面,好几条触手一起,将从会场中逃出的人团团围住。
后面出来的人看到这东西,下意识往回跑,但他们的去路却被那位主持人堵住,跑在最前面的女人不幸地被难以察觉的蛛丝割开了头皮,成股的血水顺着脸颊流下来,而沾在蛛丝上的血液快速凝固成漂亮的血珠,被主持人轻轻擦去。
精致如人偶的脸上是漫不经心的哂笑:“不好吃的血肉会损坏蛛丝的韧性。”
触手重重拍下,强大气流下墙灰弥漫、碎玻璃和砖块扑面而来,祁雅抓起店门外的金属招牌当盾,护住致命的关键部位,并回头确认两人有没有跟上她的节奏。龙雨站在最后,长裤被玻璃划出几道口子、留了伤,但未深入皮肉。
“地面在震动,不能在这里久待,得找个更安全的地方。”龙雨急促道。
“没有安全的地方!”祁雅道,“只能怪黑市把入口开在死胡同里,这里连个转角都没有。”
说话间,血腥猎手在如蛇般轻嗅着空气中的味道,仿佛受到了某种吸引正在分辨,不变的是他一直在朝这边靠近。
“去墙上!”天女咬牙,“虽然危险,但并非没有生路!待在这里死路一条。”
两边的墙又高又厚,可以站人,但站上去很容易被当成靶子,而且他们不知道墙后有什么。
祁雅犹豫了一秒,道:“好,我送你上去。”
她把人推上去后,天女趴在墙上,烈火般的红色发丝从发夹散出、垂落肩头,目光深沉地望着四处蔓延的触手,“如此大手笔的暴露自身,赤色荆棘到底在图谋什么?”
龙雨快速助跑,依靠臂力顺利将自己送上去,听到天女的话,猛地想起自己这两天听到的流言。
他不知道要如何做到,但他很肯定赤色荆棘的目标:“是嫁祸!他们一定会想办法,让人误以为灾异之神与血腥猎手达成了合作!”
“什么?”天女一脸错愕,“可我听说血腥猎手的智力不高。”
“一定有人在暗处出谋划策,”龙雨道,“我怀疑,我今天遇到的那个自称阿赫拉的男人就是幕后主使。”
他快速向天女解释了他们分别之后的意外。
天女听完后点点头,又摇摇头:“既然出现在明面的是血腥猎手,那么阿赫拉必然还有后手,否则这样的暴露对血腥猎手来说绝无益处,赤色荆棘的人不会同意合作。”
“那是不是灾异之神?”祁雅突然插话,指着尘土之中稳稳站立的人影。
那双充满死寂的红瞳不会有人认错,没人知道它何时到来。但灾异之神能够预知灾祸的传言便在此刻坐实。
祂仅仅是动了一下手指,术法便将黑市地上部分的建筑摧毁得更加彻底,瓦片如利刃般飞出数十米,差点砸中某个倒霉蛋的头。阿赫拉身形一晃,笑嘻嘻地消失在空气中,只留下一句“再会”。
祂身侧的承重墙摇摇欲坠,最终哗啦啦倾塌。
龙雨三人脚下的墙面都有些不稳,更别提黑市残余的部分。觋诡一个闪身,已经出现在血腥猎手身前,强大的法术掀起狂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
“呯”地一声,粗壮的触手转瞬被削去一大段,残肢跌落在地,仍然试图行动,而本体已经畏惧地收起了被砍断的触手。觋诡一瞬不瞬,下一秒,强烈的红光再次穿透它一条触手。
血腥猎手加快了逃逸速度,同时不忘将抓住的肉食一并拖走。实在带不走的,有些侥幸留下一条命,但更多早已死亡。
视角良好,三人将这场瞬息万变的战斗收入眼中,等回神时,墙下、刚才站立的位置竟出现几道气浪划过的风痕。
“那是什么术法?”龙雨心有余悸,低声问天女。
天女敬畏地看着那个瘦小的人影:“什么都不是,那是基础术法,和老师前几天教你的没有不同。”
祁雅眼神狂热:“这就是绝对的力量啊!”
阿赫拉和血腥猎手跑得太快,觋诡皱着眉收起两只触手,如此重要的证物不能被别人捡去。她重新回到阿赫拉站过的位置,徒手掀开废墟一角。
墙面掩盖了好几具尸体,都是被阿赫拉所杀。
觋诡挥挥手移开墙面,仔细检查尸体的状况。她注意到躺得靠里的女人的头皮上有大片血迹,显然是被某种利器干脆地割开,这种利器极细且锋利。
觋诡见过舞神的死亡报告,立刻明白这种痕迹很可能是蛛丝干的。
那意味着谋害舞神的家伙来了赫莱蒙思。
……这可真不是个好消息。
出于一种不好的预感,觋诡用术法捏出飞鸟,给战争教派和放纵教派传了消息。无论如何,她不能和这两个教派站在对立面,所以她必须主动解释现状。
战争教派今日是巍河处理公务,虽然最常和觋诡打交道的是凛凭,但他也很尊敬这位强大的神明。
于是在接到飞鸟之后,他火速回信,并试图通过术法联系在外清理腐尸的凛凭,确认他的安危。
他一连使用了几次术法,往常无论正在休息还是工作的凛凭都会很快给出回复,但这一次,所有术法全失败了。对方没有任何动静。
凛凭极有可能已经陷入了危险。
巍河在室内踱来踱去,最后深吸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冷静、冷静……大局要紧,这时候要做的事很多,不能浪费时间……我相信他能够平安回来的,他比我厉害多了……”
“不好了巍河主教!”
传教士杰克突然闯进来,大吼道:“凛凭大人被灾异教派的人抓走了,现在正关在灾异教派的教堂里!”
“这不可能。”巍河吓了一跳,下意识反驳,“灾异之神刚才还给我写信,提醒我杀害舞神的人来了我们这里。”
杰克懵了,声音弱了很多,“这……可是,教友们已经和灾异教派的人打起来了……”
巍河很快明白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苦笑道:“好计谋,真是好计谋。一旦出现了伤亡,等战争教派宣布要和灾异教派合作时,双方都很难相信彼此,所谓的合作便徒有其名。那放纵教派那边有没有什么动静?”
如果有放纵教派牵线,倒还有可能合作。
“没听到任何消息,大人。”杰克老实回答道。
“那就好。”巍河叹了口气,“现在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