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之前廖长祈查过火车运行时间表,从赫莱蒙思城到飞羽城,中间穿过庆城,这么长的行程却只有两趟火车来回跑。算上火车停靠、检修的时间,也就是说,每四天才有一次遇到火车的机会。
他们不能因为普通的毒素错过这趟火车。
丛见艘补充说明道:“火车快来了,待会儿抓紧我的手。”
廖长祈不说话。
从她的手肘伤口处出来轻飘飘的痒痛,但之前被蛛丝割开的伤口反而不再隐隐作痛。这变化恐怕和“吃东西没有味道”没有任何关联。
她抿唇,道:“前辈,我之后会不会不能动?”
“没那么严重,”丛见艘拍拍她的肩,“最多只是感知不协调、感觉不到伤口附近被麻痹的神经而已。还是你已经开始发作了?”
廖长祈摇头。
火车正越过山坡,伴随着大量的蒸气和刺耳的汽鸣欢快地靠近,没有丝毫停留的意图。驾驶员目不斜视,但月台上的人动了。
丛见艘抓紧廖长祈的手,带动她一起朝着火车前进的方向奔跑。他逐渐加速,在火车暴露出车厢间空隙的时候,丛见艘再次加速,抓住了火车旁的铁梯,凭借惊人的力气将廖长祈平稳地送进火车内。
他跳进来的时候,整节车厢都跟着抖了一下。
这节车厢位于火车中间,正好是餐厅。一小时前在赫莱蒙思登上火车、正在餐厅享受午餐的男女都感觉到了震动,纷纷惊疑地左顾右盼。
“怎么回事?难道克拉维镇的怪物爬上火车了?”
负责备菜的女乘务员慌张地跑进厨房,请身高体壮的男厨子去外面看看。虽然两人都是普通人,但高大的男性显然比女性更有战斗力。
保护火车上的客人的人身安全是工作人员的职责,厨子二话不说,提起砍刀穿过走廊,便对上浑身缠满绷带的丛见艘。
见到这么个怪人,厨子浑身紧绷,紧紧握住砍刀,眼神戒备,在他身后眼尖瞥见丛见艘打扮的人惊叫着后退,甚至落荒而逃,“怪物!”
丛见艘举起双手,试图露出和善的笑容,然而他的脸也几乎被绷带遮得严严实实,这个笑容不仅没让他变得亲和,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还是廖长祈及时站了出来,手里挥舞着火车票:“等等,各位不要慌!我们不是怪物,我们是人,活的人!”
“你确定?”厨子举起砍刀指着丛见艘,“我看他实在不正常!”
丛见艘放下双手,搔了搔后颈,道:“非常抱歉惊吓到各位,不过我们不是坏人,这是我们的车票,你可以检查一下。”
厨子和乘务员对视一眼,乘务员壮着胆接过廖长祈递出的两张车票,仔细检查了一番,“没问题,是今天的票……但是没有印泥,没有登记过。”
“因为我们刚刚上车。”丛见艘道。
未免厨子和乘务员再次误会,廖长祈赶紧解释道:“我们提前买好了票,但是在这边有事,所以在这边上车。”
“至于前辈的装扮,这算是他的个人爱好,并不代表他是个坏人。你们要是不放心还可以叫列车长来检查一下。”
只要列车长能分辨神力,或者拥有能够分辨神力的仪器,就能证明丛见艘不是邪物。而且只要列车长发话,下面的人都会听从的,乘务员不会质疑列车长的判断。
不过……廖长祈瞥了一眼丛见艘,如果她事先不了解,乍一看到红眼睛的人也会害怕。
更别说丛见艘还拥有一头罕见的白发。
很快乘务员叫来了列车长,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见到丛见艘,他起先很意外,随即热情地上前,牵起丛见艘的手。
“是您呀!我就说怎么听她说的有点耳熟呢,原来是我的恩人。”
列车长的态度解除了警报,厨子松了口气,回到后厨继续做饭。列车长则拉着丛见艘,在没有逃跑的人的围观下坐在了靠窗的角落,并请丛见艘和廖长祈吃饭。
廖长祈从列车长的话语中提取出零碎的信息,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丛见艘出任务的时候顺手救下了误入恶教徒传教现场的青年,几年过去青年变成中年,职位也升成列车长。
他依旧是个普通人,但经历过那次令他心有余悸的危机后,慢慢地发现自己能够分辨出哪些是“好人”,哪些是“坏人”。
换句话说,他的直觉变得很强。
“说起来很不好意思,”列车长道,“有时候我都怀疑我的祖先是不是有兽族的基因——比如犬科之类的,拥有过人的嗅觉。”
丛见艘道:“反正不是坏事,不用管那么多。”
“也是。”
列车长给自己和丛见艘点了红酒,轮到廖长祈时,她连连摆手,表示自己喝茶就好。
三人用完午餐,列车长又亲自送人到门口,才回自己的休息室。
蕾妮和玖姒在他们之前回房间,蕾妮取出一本书,放在床头,却不急着阅读。
“那是谁?”蕾妮不指望玖姒给出答案,但她依旧问出口,“那个人看起来很强,也很有特点,如果我们见过的话,我一定记得。我们并没有见过。”
“他身上没有教派徽章。而且他给我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本能的、自然的厌恶……但他确实也不像是邪物。”
蕾妮回想起那双红宝石一般的眼睛,很纯净。
她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只说了一句:“他肯定不是赫莱蒙思城的人。”
她就是负责和赫莱蒙思城的各教派及各大组织打交道的人,赫莱蒙思说得出名字的强者,她基本都看过资料。
玖姒一直没有回答。蕾妮怀疑她睡着了。
蕾妮没有躺着看书的坏习惯,而既然没有上床,她也没有脱下行装。她轻轻地走过小门,却看到玖姒正在换衣服,雪白的后背中间有一条蜿蜒狰狞的长疤,像趴着条棕色的大蜈蚣。
之前她们住在一起的时候,玖姒也很少穿露背的睡衣,更没有展示过后背。蕾妮也没兴趣盯着女人的背看。所以她一直不知道玖姒的背后有这么大的疤。
“这是什么?”蕾妮惊讶道,“你受过这么严重的伤吗?”
玖姒换衣的动作停了一瞬,她偏过头,嘴角依旧是微微翘起的,“是,如果不是我丈夫挡在我前面,可能我已经死了。”
玖姒的态度少见地强硬,不等蕾妮回应便道:“请您转过身去,我不习惯换衣服的时候有人看着。”
蕾妮坐回自己的床铺,她后知后觉撞破了玖姒的秘密,紧张地攥着手。
火车过弯,车窗摇摇晃晃地打开了一条缝,冷风嘶嘶地吹拂着蕾妮裸|露在外的后颈,在门前转身,环绕她的脚踝流动。天眷者并不怕冷,但蕾妮拧紧的指关节发白。
或许玖姒的经历不像她以为的那么简单。
她乱七八糟地想:天哪,我对这个可怜的人都做了些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放松下来。她自认为对玖姒的态度并不算恶劣,顶多因为脾气不好,有时迁怒了她、或者让她去应付某些杂事。
玖姒不是个小心眼的人,而且我之后会补偿她的,蕾妮这么想着,心情彻底平复,随手拿起床头的书翻阅。至于刚开始的问题,早已烟消云散。
入夜,火车上只剩机械运行发出的噪音,除了守夜的乘务员和夜间的驾驶员。列车长提上他珍藏的好酒,敲开丛见艘的门。大部分人都睡了,或者为避免打搅他人的好梦保持安静,而昏暗的灯光下,不起眼的灰毛老鼠从角落里钻出来,悄悄地觅食。
它们成群结队地、默契地奔向储存食物的餐厅后厨,但聪明又谨慎的厨子早已把厨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储存室外只剩下一些沾着泥巴的土豆和萝卜。老鼠们啃光了蔬菜。群体依旧很饥饿,它们的目光投向了人类。
老鼠闪着红光的眼珠在黑暗中微微发亮。比赫莱蒙思城夜空里的星星更密集。
如果说一只饥饿的老鼠会给人类带来惊吓,那么一群饥饿的老鼠,带来的便是被啮齿撕咬、感染疾病甚至死亡的恐惧。
丛见艘和列车长在品酒,呼呼的风声在酒精的作用下成了一首安眠曲,列车长听得十分惬意。但丛见艘却突然起身,打开车窗。
凛冽寒风吹得列车长一下有些睁不开眼睛,他用手挡着脸,大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不确定,”丛见艘道,“我刚才好像听到笛声,但也有可能是风声,从上面传来。”
上面是车厢顶。
丛见艘脑袋转了转,道:“确实是笛声。恐怕有不速之客来了。”
列车长喝了不少酒,但他一下清醒过来,他拜托丛见艘帮忙检查车顶,他也得尽快检查驾驶员是否安全——如果没有驾驶员保证行驶安全,火车上的客人将处于很危险的境地。
丛见艘利落地翻身登上车顶,上头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此时下面的老鼠们已经顺着走廊潜入每节车厢,“吱吱”的叫声吵醒了因火车运行原本就睡不好觉的人。
蕾妮便是其中之一。
她原本不打算起来,闭着眼叫玖姒帮她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很快,啮齿动物啃咬木头的声音在她床头响起,蕾妮吓了一跳,瞬间惊醒,顾不得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匆忙逃向属于玖姒的房间。
玖姒也刚醒,连忙问她出了什么事。
蕾妮委屈地大喊道:“我的房间里有老鼠,它跑到我的床头吓我一跳!该死的乘务员,竟然没有事先处理火车上的害虫!”
玖姒皱眉,“有些不对劲,应该不是乘务员的问题。你听外面,到处都有老鼠……”
老鼠爬过的细微动静被汽鸣声掩盖,但比婴儿嗓门更尖锐的老鼠叫声处处都有,客人们失态的尖叫更昭示着同一个情况。
“出事了。”
玖姒在睡衣外套上白天穿过的外套,走进蕾妮的房间,爬到蕾妮床头的老鼠并没有被人类活动吓走,而是一动不动地和玖姒对视。蕾妮跟在她身后。
她们都看到了老鼠眼中的红光。
这群老鼠被人操纵了!
很快,第二只老鼠从同一个洞里钻出来,“吱吱”乱叫地冲向人类,先前的老鼠也像得了命令一样,朝她们跑来。
蕾妮一边躲闪一边咬牙道:“这次回去之后,我一定要学会‘夺生’篇章!”
玖姒默默不语,挡在蕾妮身前,她环视四周,看到蕾妮挂在墙上的黑色大蓓蕾帽,她伸手取下,并迅速用帽子盖住一只老鼠,轻易地抓住它、折断它的脊柱。
她用同样的方式处理了两只老鼠,然后问蕾妮要不要去外面看看。
外面肯定有更多老鼠,蕾妮不想出去,但最终作为治愈信徒的责任感让她不得不点头同意。
“我们必须出去,火车上有不少普通人,或许还有和我们一样赶去参加芳菲节的人,我们要保护他们。”
蕾妮深吸一口气,给自己打气。
她们先关上两个房间之间的小侧门,再打开蕾妮的房门。走廊里时不时能看到结伴的老鼠跑过,绿豆大的眼睛里都闪烁着红光。
她们从最近的旅客开始,敲响房门。
但是,谁操控了老鼠?
凭借隐约听到的笛声,丛见艘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传说中的邪物,“吹笛人”。
据说他并不强,但很擅长用笛声操控小动物,完全和火车的情况符合。
但如果是他,那他的目的是什么?这趟火车上有他想要杀死的人吗?而且,据丛见艘得到的情报,“吹笛人”现在应该在海岛上的雾城才对,为何会偷偷跑到西北大陆中部来?
由于情况特殊,丛见艘接的任务一般都是潜入恶教、获取情报,和解救他人,很少需要推理,所以这几个问题简直叫他犯难。
他索性不继续思考,而是去看看廖长祈的情况,无色毒蛛的毒性发作,现在廖长祈应该半条胳膊都动不了了,他得首先保证她的安全,否则愧对她的信任。
况且廖长祈比他更擅长思考,他把这些问题抛给廖长祈,或许便能得到答案。
但在他不知道的角落,原本潮水般的灰毛老鼠,正在悄悄地离开火车。
-
两天后,火车遇袭的消息传回赫莱蒙思城,大街小巷的报纸纷纷用单独的板块报道了这次恐怖袭击。
这些报纸会被送到各教派。而所有人都会知道,这件事是一群老鼠干的。
忙起来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0章 灾异(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