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芸想要触碰他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
她纤细的手指上还挂着血珠,同华丽繁复的金饰混杂在一处,显得荒唐又靡废,与这苍凉的大漠格格不入。
“自然是记得,”她手指蜷了蜷,自己忍着疼站起身来,故作轻松地吸了口气:“自己杀过的人,哪能随便忘了?”
她杀过他,但也爱过他。
眼前这个漂亮的兵痞子,正是她的旧情人呐。
顾安南带过来的兵将们见了匈奴人,一个个高兴得就像是从深山老林跑出来的野人一样,前驱队伍几乎是饿狼扑食一样地围了过来,迅速地瓜分了匈奴兵的马匹和粮食。
其中有个瞧着还算斯文的高瘦男人,顶着个不伦不类的道士髻,在顾安南身后磨磨蹭蹭了好半天,似乎在犹豫该不该上前。
顾安南:“何三,有话就说。”
“唔,这个,”何三道人赶上前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瞧了眼暮芸,低声道:“老顾,今天晚上必须得到塔汉山,咱们这就得出发了。”
顾安南下巴一点:“那就走。”
他目光只在暮芸身上停留了一瞬,而后就强迫自己转开了,走开的动作甚至有点不自觉的僵硬。
“可是你这个老相好怎么办?带着吗?”何三道人小步快跑赶上往大部队方向走的顾安南,他一甩拂尘,压低声音急促地说道:“她可是个殿下!”
顾安南终于看了他一眼。
“罢了罢了,”何三道人确认周边没什么人了,才终于放松了些:“只是老顾啊,你这次千里奔袭出来抢人,实在太仓促了点,要是直接对上那位大单于只怕危险——京中的探子可有送出什么信来吗?”
虽然顾安南从未宣之于口,但何三道人一直知道,在大荆都城内有一那么一位暗探,数年来始终在给他们这一支起义军送信,送来的消息虽然不多,却几乎是字字珠玑,帮着他们脱离了许多原本必死的绝境。
那暗探化名白羽,他们曾数次借上了力,若是这一次也能有信,那就好了。
“没有,滚,忙你的去吧。”顾安南有些烦躁:“以眼下京城和陪都的情况,即便传来消息也不能用。”
“说得很是——”何三道人先是一叹,而后猛然惊醒:“嗳呀!京城那边天翻地覆的时候芸殿下还在路上,边地消息又不怎么通,她现在该不会还不知道哪事吧?!”
顾安南没有回答。
他向暮芸的方向瞧了一眼,黄沙之中,红衣翩然,娇小的人微微低垂着头,似乎正在手上刚刚擦出的伤;她如有所觉地向这边看来,但离得远了,大抵只能也只能见到一片玄色的千军万马。
大抵,是瞧不见他的。
不过,她眼里又何曾有过自己呢?
何三道人:“老顾?”
他收回目光:“少废话,点人去,立即出发前往塔汉山。”
何三拍了拍身上的土,点头要走,又突然走回来几步:“那位怎么安置?”
“战俘,”这当了小半辈子流氓的大帅翻身上马,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眼中流露出一点少见的妖异之色:“我一个人的战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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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芸手上系着麻绳,赤着脚跟着顾安南的大军踉跄前行,只觉得要是刚才要是直接被胡人杀了,只怕还要更轻松一些。
她有些气闷,一时不察便摔了个跟头,若不是身后一个孔武有力的大婶捉着她衣领把她提了起来,只怕暮芸这会儿已经闭过气去了。
她气到极处,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点好笑。
人活着活着,真是什么事都能遇到。
“小白脸子,你笑什么?”把她提起来的女子年纪略微有些大,却风姿犹存,这人咕噜噜灌了一大口水,嫌弃地瞧着她:“莫不是个疯娃吧?”
疯娃暮芸已经没脾气了。
“还有多久才能歇息?”她口中干得不行,慢条斯理的语气却仍然带着皇族累世的清贵:“本宫……我累了,走不动;再者说,你们若是要往塔汉山去,这方向只怕不对。”
此话一出,周围的奴隶们连同柳四娘都静了,片刻之后,爆发出巨大的笑声,惹得前队的士兵们都纷纷往回瞧。
“疯娃,你姓啥?”柳四娘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可太有意思了!”
“我叫云慕。”暮芸脚下踉跄一步,挑眉道:“有何可笑?”
她一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然闪过一道黑影,后背上先是一凉,而后是火|辣辣的痛。
这姓柳的竟然用马鞭抽她!
长到这么大,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敢打她!
暮芸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感觉自己眼前一阵阵发黑,当即就要倒了;好在理智尚在,也明白行军途中没人会照顾自己,若真是脚步跟不上,只怕会被手上的绳子活活拖死。
“你累,你累个屁!不过就是个奴隶,仗着有几分姿色,还真当自己是娇小姐了!”柳四娘呸了一声,对众奴道:“我听送她来的何当家讲,她还是从匈奴人手里搞出的女人哩!什么方向对不对,识路辨向那都是大人物的事,哪轮得到你一个奴指手画脚?!”
奴隶们便哇一声散开了,就连方才几个向暮芸投来同情目光的人,此刻眼中也只剩下厌恶。
“明明是个汉女,若有骨气,被匈奴人掳走时就该自尽!”柳四娘鼻子里喷着粗气,眼尾却有点红:“匈奴人将你打扮成这样,只怕你是已经从了他们!真是丢尽汉人的脸!”
众奴中站出一个细弱少年,他看起来足有十七八岁了,身材却瘦得像跟麻杆。少年将暮芸扶起来,对柳四娘嗫嚅道:“或许她只是想活下去,这也并不算什么错呀。”
“姚谅,你给我让开!”柳四娘眼睛一眯:“你小小年纪就想保护女人了?都瞧见没有,这姓云的很有些狐媚本事,怪不得能从匈奴人手底下活出来!”
少年姚谅满脸涨红,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暮芸突然注意到,姚谅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麻绳。
麻绳没什么特别的,别致的是这种绳子的系法——绳子的尾端绕成一个带着活扣的圈,首端则稳稳缠在手臂上。
暮芸虽然久居深宫,毕竟也管了将近五年的国事,对各地的逸闻多少都了解一些。这种系法是愿江以南的特色,那里的渔民们有项绝活,扔绳圈的本事出神入化,说是如臂使指也不为过。
柳四娘:“好小子,今天我不收拾了这个妖精,咱们整个军营都得让她祸害了!”
她话音未落,手中长鞭已经追了过来,少年姚谅反应不及,出于本能地一让——
可他这一躲,鞭子就直奔着暮芸去了。
这一鞭是奔着脸来的。
众奴都知道柳四娘鞭子的厉害,这一鞭下去,这姓云的非被抽花了脸不可!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这绝艳纤瘦的小奴竟然飞快地伸出右手,拼着右臂被抽出血痕,稳稳地抓住了鞭梢!
“呀,”美丽的小奴唇边细微的伤口渗出血,那宝石似的血珠却被她含入嘴唇品尝,妩媚的眼中带起浅笑:“人长得丑,力气却不小。”
这一下谁都没有料到,柳四娘还从没在鞭法上吃过亏,一时间都惊住了!她用了天大的力气,慌乱之下急忙要将鞭子扯回来,谁料就在此时,与她扥着力的暮芸却又突然松了手!
这下可完了。
时间仿佛被刻意放慢了一般,膀大腰圆的柳四娘手臂挥动,整个身体小山一样地从马上向另一个方向栽倒,她脸上的肉寸寸抖动,眼中的惊惶和迷茫简直就像头即将要落水的天竺大象。
“砰——”
柳四娘重重落地的一瞬间,众人终于都反应过来了,七手八脚地想要上前搀扶;混乱中竟没人管着暮芸。
她轻轻巧巧地上前来,即便是忍着剧痛也挺直脊背。
摔在地上的柳四娘竟是下意识地用手掌向后挪了半步。
暮芸看着她和其他奴隶充满怨恨惊怒的目光,眉头先是一紧,而后一松。
“嗳,”暮芸半跪下来,一手搭在膝盖上,对柳四娘轻轻扬了扬下巴:“你知道我是谁吗?”
柳四娘嘶声喊痛,色厉内荏地骂道:“我管你是谁!”
柳四娘自小就出生在匪窝里,只怕在会喊爹妈之前就先学会了脏话,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这个一身破烂红衣的小奴,却忽然什么也说不出了。
这都是因为暮芸此时的目光。
此后的一生中,柳四娘常常回忆起暮芸此时此刻的神情,直到很久以后,她得知暮芸的真实身份时回想起来,只恨不能有人狠狠抽此时的自己几个嘴巴。
真是狗咬吕洞宾,把一颗好人的心都给糟蹋烂了。
此刻的暮芸看起来是那么失望,那么疲惫,可仅是叹了口气,就又重新笑了起来,看起来竟然有点无所谓了。
好似觉得这人间可笑,也觉得自己荒唐。
她垂眸笑道:“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
柳四娘摔得头昏脑涨,根本没听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被人搀扶着坐起,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大怒起身,一把攥住了暮芸的衣领!
“小娼妇,你竟敢害我?!不要命了是吧!”柳四娘提起拳头:“看我今天不打死你!”
姚谅紧张地上前,却也只能堪堪拉住柳四娘的衣裳;他本就瘦弱,若拼力气,又哪里是这女人的对手?
暮芸也没有力气了。
她能接住那一鞭,已是勉强,现在情知躲不过,只能紧紧闭上眼睛。
“住手!怎么不走了?!闹什么闹?!”
迅疾的马蹄声响起,竟是刚才那姓何的高瘦道士赶来了,他一把捉住了暮芸的后心衣裳,把人提了出来:
“都他娘归队!匈奴人发现了咱们的踪迹,提前打过来了!”
tip:
“治于神者,众人不知其功。争于明者,众人知之”
只开篇几章里有一点点小虐芸妹的内容,之后就没有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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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公主与悍匪(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