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漠然看着她:“你可真是不跟我客气,仿佛我替你去就是天经地义。”
江落月不以为然:“你好歹是我阿姊,你不出阁,哪里轮得到我?更何况,你娘都死了,我娘好吃好喝养你在府里,你总得回报不是?再说了,我娘选的黄家也并不很差,有吃有喝,你还想要什么!”
江落月这一席没心肝的话,打消了江流春心中最后一丝歉疚。她一把将江落月手中的食盒抢了回来,微笑道:“你说的也有几分道理。我这做姐姐的自然要把妹妹的人生安排得明明白白。”
她推开挡路的江落月,自己去送点心,还不忘回头叮嘱门外的婆子:“屋里的点心若有什么闪失,毁了这桩婚事,你看你们主子能饶过哪一个!”
那些婆子们本在门外听壁脚听得起劲,一听此话,再瞧江落月气势汹汹的架势,便明白了,一窝蜂挤进厨房把意欲闹事的江落月拥了出来,七嘴八舌劝个没完。
江落月果然了解自己的父亲。江同看见这四样点心时,面上表情分外精彩:“这是你做的?”
江流春颔首,并不多言。梁令巧瞧见江同神色有异,忙道:“春儿辛苦了,快回房去歇着吧。姨娘请来的梳妆嬷嬷马上就要来了,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可不敢误了吉时。”
江同忽然开口道:“春儿,这门婚事你可满意?”
江流春心中冷笑,恭敬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违拗。”
江同摆出了一副慈父脸孔:“你娘虽去了,还有父亲为你做主。你若是不想嫁,便仍让你妹妹去吧。反正黄家的聘书上,写的也是她的名姓。”
梁令巧脸上的笑意立时僵住,提醒道:“老爷!你糊涂了!月儿是咱们的亲骨肉,况且还小着呢!”
江同一家之主的气势瞬间高涨,斥道:“我与大姑娘说话,哪里有你插话的份!别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梁姨娘哪里受过这般重话,气得面皮紫涨,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老爷如此说,便是厌弃我人老珠黄了!我进江家门这些年,哪一日不是尽心尽力……”
江流春当真佩服梁令巧女士的演技,眼泪说来就来,毫不含糊。可惜江同已然顾不上她,满心只想抓住江流春这棵摇钱树。
江流春摆出一副被梁令巧洗了脑的心满意足的表情,道:“姨娘好不容易才挑出这门好亲事,女儿哪有不愿意的?自当惜福,不让长辈忧心。”
江同见江流春不开窍,越发着急起来:“你这样好的手艺,若草草嫁了人,岂不浪费?你娘厨艺名满京城,总得有人传承才是!”
江流春强忍住笑意,绷着脸道:“父亲教导过,女儿家该以贞善不争为美,不可强出头。同英楼自有姨娘和妹妹打理,女儿自知无才无貌,只合相夫教子。父亲和姨娘若无别的事,女儿便回去备嫁了。”
江流春说罢便行了礼,快步退了出去,不给他们二人留反应的机会。她一只脚刚踏出门槛,便听见屋里巴掌声与江同的怒喝同时响起:“看你干的好事!”
梁令巧哭得伤心欲绝:“老爷你打我!我含辛茹苦守在你身旁,哪怕作妾也甘愿,怎知今日竟是如此结果!我还不如死了的好!”
江同愤怒道:“你休扯这些闲话!是你言之凿凿,说大姑娘从未学到梅氏的半分手艺!你瞧瞧这点心,一两银子一个只怕京里也有人抢着要!你那二姑娘的手艺能跟她比吗?梅氏留下的食谱秘方只怕全在大姑娘手里了!你真是瞎了心,竟然把这么个活宝贝送给黄家!事已至此,你说怎么办?”
梁令巧歇斯底里地哭道:“那也不能赔上我的月儿!黄家老的小的都不要脸,我才不让我月儿嫁过去受罪!”
江同气不打一处来:“你个混账婆娘!不是你的骨肉你就这般糟践!你给她在京城找门像样的亲事,能碍着你什么!你生生把我这亲爹弄成了满京城的笑话!”
梁令巧越发不管不顾,尖声讽刺道:“老爷,我可不如你,不是你的骨肉也往心坎里疼。只卖女求荣一条还不够当京城的笑话,戴了绿帽子还给别人养孩子养得真心实意,这才够人笑掉大牙的!”
话音未落,房中便响起摔瓶砸碗的动静。江流春听得心情越发舒畅,一边走一边哼起了歌。果然,看狗咬狗才最心旷神怡。
江同虽有留下江流春的强烈愿望,却没什么好计策,最终梁姨娘占了上风,上花轿的人选仍是江流春。
江流春在梳妆嬷嬷的服侍下更换了吉服,挽发成髻,遍饰金珠,好不华丽。她瞧着镜中女子明艳照人的模样,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从未想过,第一次穿上嫁衣的因由,竟是一场交易。她用自己的婚事换了紫苏她们后半生的自由与安稳。
镜面人影忽然一变,许久不见的黑衣少女竟然现身了。江流春一激动,险些脱口喊出“芜音”来。
她定了定神,将梳妆嬷嬷找个由头打发了出去,才抱着镜子道:“我的小姑奶奶,你让我好找。”
芜音看着她,眼神黯然:“江雪,委屈你了。你头一次穿嫁衣,却不是为了自己所爱之人。”
江流春满不在乎地摇摇头:“有什么好委屈的,不过是走个过场。如今我并无所爱之人,能为紫苏她们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我才是最高兴的。”
芜音道:“你可知你这一折腾,此后便再难觅良配?别说侯府公子,就算是布衣男儿,只怕也会介意。世上并非仅陆长离一个好男子,你又何必自毁声名,不顾以后?”
江流春淡然一笑:“当日在山洞中,你说的十分在理。谈情说爱有什么好?倒不如一人乐得自在。如此一来倒也还省心,清清静静帮你做完了事,也就到了我该功成身退的时候。”
想到此处,江流春心中轻松起来。她给芜音汇报了这几日她与梁姨娘母女的交锋,竟难得地看见了芜音脸上淡淡的笑容。
江流春心中忽然有点好笑。不知何时,她竟把芜音当成了自己人,还主动为她打抱不平。不知这算不算“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不管怎么说,芜音给了她一个重生的机会,还让她遇见了陆长离,即使结局并不是那么完美。
她忽然想起手机中的录音来。那么多段录音里,总有芜音想知道的东西,比如她的身世、梅含英的过往。
江流春打开手机。语音备忘录又开始自动乱序播放,刚播完那句“我终究没能回去……只怕要魂飞魄散了”,手机便因电量耗尽黑了屏。
她忽然察觉,芜音的神色似乎并不惊讶,看向自己的眼神竟躲躲闪闪,有失坦荡。
江流春心头一紧,隐约明白了什么,于是试探着问道:“芜音,你早就知道梅夫人已然在穿回现代的途中魂飞魄散,所以五百年间从未至地府报到,对不对?”
芜音艰难道:“我近日才从返魂舟主人之处听闻,如你这般穿越时空的游魂,若想回归正位,便须承担魂飞魄散于半途的风险。所以……”
江流春凝视着芜音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道:“所以,你此次前来,只是为了告知我,若我执意选择回我的时代,我就可能既当不成江雪,也当不成江流春。”
芜音垂目道:“正是。你若仍执意一试,我自当履诺。可是,这般冒险……当真值得么?”
江流春对这结果虽早有预料,真正听到耳中时,心脏还是忍不住漏跳一拍。原来,她大概真的回不去了。
那么,值得么?
曾经的她,执意要回现代,只因心口憋着一股酸楚的委屈与怨恨。她只是想当面问谢桓,当初生死不离的允诺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而如今,她“被迫”接手了江流春曾经荒芜的人生,努力在荒原上栽出繁盛的花树来,并逐渐习惯了这或好或坏的一切,甚至有了新的牵挂,是陆长离,是紫苏,是桂子,是江梅记和老酒馆的一切。
不知不觉中,她已不再是“江流春”过往破败人生的旁观者,而是真情实意地在废墟上重建繁华。
门外猝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大姑娘,花轿到了门口了!”
江流春回过神来,抬起头对镜中的芜音浅浅一笑:“这样,也挺好。”
芜音眼中有水光,对她微微颔首,便背过身去,消失在镜中。
江流春对着镜子整了整鬓发,正了正发间的碧梅簪,便站起身来,大步上前拉开了门:“我们走吧。”
喜娘见她如此平静爽快,反而一愣,手忙脚乱地给她蒙上盖头,扶着她先去正院拜别父母,随后才上了迎亲的花轿。
接亲时,黄登极显得兴高采烈、喜不自胜。江流春与他共牵一条红色喜绸,只感觉喜绸另一端绑定了一只摇头晃脑撒着欢的傻狗。
花轿抬出城,便换成了黄家的马车。黄老爷夫妇与江流春分乘两辆马车。黄登极本应骑着高头大马走在前头,却因平日酒色伤身无力骑马,而获准与未拜堂的新妇同车而行。
黄登极进了马车,便开始对江流春动手动脚,猥琐地道:“二姑娘,快让为夫瞧瞧你的玉手是不是如春笋般柔嫩?”
江流春懒得跟他啰嗦,自觉时机已到,一把扯下了盖头,看着黄登极笑道:“黄家哥哥,好久不见。”
黄登极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唬得整个人都贴在马车壁上,结结巴巴地道:“江家大妹妹……怎么……怎么还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