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春往江家后园的芍药亭中去。石姨娘果真等在那里,粉面飞霞,瞧着颇有醉意,眼神却十分清明。
江流春开门见山地道:“石姨娘,今日多谢你提点。”
石姨娘温柔道:“给姑娘传句话不过举手之劳,大姑娘客气什么。日后在江家,妾身还需仰仗大姑娘才是。”
江流春了然笑道:“俗话说得好,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咱们如今也是同仇敌忾,不如先把条件谈明白了,大家也好合作。”
石姨娘嫣然一笑:“大姑娘当真是个爽快人。妾身所图不多,在江家安然度日,衣食丰足即可。妾身本是飘萍蒲柳一般的人,作妻作妾倒都无妨,只是不愿仰人鼻息做忍气鬼罢了。”
江流春见她坦诚,便道:“我与你所求相同,只是如今,梁氏有心将我远嫁南粤。我若一走,江家财产自然都落在她手中。所以,还请石姨娘费心帮我在父亲那里转圜一二,推却这门婚事。”
石姨娘道:“梁氏为人心胸狭窄,又眼高于顶,如今手握家中田产金银,越发傲慢起来。那些家产是她的底气,她如何肯放手。妾身与她同为妾侍,到底有个先来后到。老爷如今虽宠着妾身,但家中大事还是由梁氏做主,妾身置喙无地。姑娘所求,实在难为妾身。”
江流春不曾想石姨娘会回绝自己,顿时有些泄气。这石姨娘果然是个人精,满口应承,却绝不先拿出诚意来。
石姨娘见江流春面色沮丧,又道:“不过,这黄家的底细,我可以告知姑娘。此人实非良配。黄家老爷因经商之故常来京城,爷俩皆是花街柳巷的常客。说也没脸,他们都是我一位旧日姐妹的恩客,但彼此竟都不知情,一时传为笑谈。”
江流春顿时想起黄登极调戏华灼灼的嘴脸,不由一阵恶心,恨不得再给他来一份羊肉配西瓜。
石姨娘端详着江流春的神色,接着讲了下去:“黄家小公子的确不曾娶亲,家中妾侍通房有二十余人,庶子女已有三个。黄家本无意与你们江家结亲,只因黄家公子臭名昭著,当地好人家的姑娘没人愿意给他,而且梁氏曾登门极力夸扬姑娘温柔宽厚,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黄家这才带着聘礼上门来。”
江流春有些不快:“石姨娘既无心帮我,又何必说这一篇话来恶心人。姨娘精明,我也不是傻子,你欲挑拨我与梁姨娘鹬蚌相争,你便可渔翁得利,坐享其成。我怎会看不明白?”
石姨娘不以为忤,含笑道:“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妾身无能,只知自保,无力襄助姑娘与梁氏相争。不过,妾身却有一件顶要紧事想告知姑娘。姑娘听过了,便知妾身与姑娘实是一心的。”
江流春无奈,道:“姨娘请讲。”
石姨娘压低了声音,道:“服侍姑娘的紫苏嬷嬷,前几日回到府里,说是来给梁氏问安,可一进内室竟先抽了匕首出来,口中只道‘为太太报仇’。梁氏那里人多势众,轻易便将紫苏制住,囚于姑娘住的东跨院里,如今并不知怎样了。”
江流春咬牙道:“混账!”
她拂袖欲走,却被石姨娘拉住,往她手心里塞了一个纸包。江流春回头看石姨娘,只见她笑吟吟的:“姑娘且收着,这是救命的东西。”
江流春疑惑地打开一瞧,竟是一小包药粉。她不由问道:“这是何物?”
石姨娘淡淡地道:“如妾身这般的风尘女子,哪一个身上不带着这解蒙汗药的醒心粉。”
江流春竟有些感动,将那药粉塞入怀中,郑重道:“多谢。”
石姨娘道:“姑娘是有决断的人,定能化险为夷,诸事顺遂。他日妾身自当亲奉美酒,贺姑娘心愿得偿。妾身先行归席,姑娘万事小心。”
江流春看着石姨娘娇俏的背影,无奈苦笑。谁说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的?本以为来了个助演,没想到竟是个观众,看热闹不嫌事大不说,还想着分一杯羹。
不过,这石姨娘到底不是什么恶人,只不过是遇事先自保罢了,也没什么好指摘的。江流春无奈叹了口气,鬼鬼祟祟地往东跨院去。
说也奇怪,东跨院门口无人看守,也不曾落锁。她极顺利地走进自己卧房,一眼便看见了靠坐在梁柱旁昏迷的紫苏。
江流春快步赶上前去,想将紫苏扶起,却发现紫苏右手腕被铁链锁在柱子上。
江流春气急,正要寻重物将铁链砸开,却被人拿了块香气古怪的帕子按在口鼻上,当即便昏了过去。
江流春再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帐内。她想撑起身来,却发觉周身毫无力气。她气得咬牙。自己真是蠢,竟然轻信石玉怜这个墙头草的鬼话。
她轻唤了一声“紫苏嬷嬷”,便听见有脚步声慢慢靠近。然而,很遗憾,她最不想听见的声音猝然响起:“席间不见了大姑娘,没想到竟然在此好睡。”
江流春活动了一下舌头,毫不客气地道:“姨娘备的药效果极佳,自然睡得香甜。”
梁姨娘轻笑道:“这还得谢谢月儿身边的那个叫松花的丫头,被你当街羞辱之后,一直念念不忘。听说我要给姑娘用药助眠,便巴巴儿地从烟花巷里弄来了这酥骨散。”
江流春试着转转眼球,发现还很灵活自如,便立时翻了个清新脱俗的大白眼给梁姨娘。事已至此,求和定然没什么用,倒还不如虚张声势,好让梁姨娘存点忌惮。
于是江流春便不咸不淡地道:“劳您费心。等姨娘以后睡不好,我也照样给姨娘备一份。”
梁姨娘在江流春榻边坐了,笑意幽沉:“你这丫头到底是什么来路?”
江流春听了这话,反而心虚了起来。不会吧,梁姨娘又找神婆半仙查自己底细?
梁姨娘保养得宜的纤手抚上江流春的脸:“我倒真是小看了你。小小年纪,倒有两幅面孔。不得势时如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一朝有了依傍,便成了奸滑的狐狸,实在可恶!”
江流春很想摇头叹气,只苦于动弹不得。要论看人下菜碟,谁能比得过她梁令巧?
梁姨娘捏着江流春的下巴,冷冷地道:“我本以为,你娘死了,你便对我月儿没什么威胁。江家家大业大,我锦衣玉食金奴银婢地养着你,再给你备一份体面嫁妆送你出阁,也碍不着我什么,就当是为我月儿积点福报。谁能想到,你竟自己有了谋算。在江家老酒馆另起炉灶不说,竟然还浪起外面的野男人来!”
江流春听着极不顺耳,忍不住出口讥刺:“你注意点素质,别张口闭口野男人。”
梁姨娘冷笑着扳起了手指:“跟在你身边那姓佟的毛头小子算一个,永恩侯府的公子算一个,林德重又是一个。对了,还有宫里那个内侍监,那般珍贵的礼品都舍得送,你倒是比你娘有本事有心胸,连没了根的东西都看得上!”
江流春万万没想到,当了半辈子贤德典范的梁令巧女士气急败坏起来,什么污糟话都说得出口。
她努力压下火气,思忖起梁令巧说的话来。她哪里认识什么宫里的太监?唯一认识的与宫里有关的,便是董还珍。董大姑是知道她处境的,绝不会往江家送东西。
她眼珠一转,计上心来:“你既然知道我宫里有人,还敢如此待我,你胆子倒肥得很。”
梁姨娘盯着她道:“姑娘打得好算盘,只可惜在咱们大宁,家法大于国法,我若要把你嫁到南粤去,别说官府管不得,就算你请皇帝老儿来都没有用。我告诉你,江家的产业,你一样都别想从我月儿手里夺回去。不仅如此,江家老酒馆和栖梅坞香料铺,早晚也都是我的。”
梁姨娘越说越得意,捏着江流春的下巴道:“除非皇帝老儿是你亲爹,愿意纡尊降贵为你出头,否则,谁也管不得这闲事。黄家,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她瞥了一眼紫苏:“你若乖乖上了花轿,我便放了紫苏。你若再想鬼主意,我便把紫苏送交官府。家奴弑主,你猜猜是个什么罪过?”
梁姨娘说痛快了,便令人锁了门好生看守,便扬长而去。听着脚步声远了,江流春才轻声叫道:“嬷嬷!紫苏嬷嬷!”
过了许久,紫苏嬷嬷才醒转来,一看见江流春,便扑到床沿来,身后锁链一通乱响:“姑娘,你怎会在此!是老奴!都是老奴一时冲动连累了你!”
江流春道:“嬷嬷,你如此行事,也是因把我娘和我当作亲人的缘故,你何必自责。咱们且不说这些,梁氏给我下了蒙汗药,我怀里有一包药粉刚好可解,你取出来喂我喝下。”
紫苏听了,忙上前去够。怎奈铁链不够长,她离拿到药粉总差那么一寸距离。
紫苏横下心来,猛力一探,只听“咔”一声,肩膀竟被拽得脱了臼。紫苏面色惨白,咬着牙将药粉倒入江流春嘴里,这才跌坐在地上。
江流春十分心急,却又动弹不得,只得含泪将药粉吞下,含混不清地开口道:“嬷嬷,你可还好?”
紫苏伏在床边,强撑着道:“嬷嬷没事,一把老骨头哪里那么娇贵。”说着,紫苏便“嘶”的一声倒吸了一口冷气。
江流春正着急,忽然听见门外有人道:“石姨奶奶,我们奶奶不让放人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