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如轻纱般覆落在陆长离肩上。他的笑容,他的眉眼,在暖黄的光晕里,这样令人安心,忍不住想要靠近。
江流春努力压下翻涌的心绪,故作淡然地点点头:“多谢陆公子。”
陆长离含笑道:“江姑娘若要谢我,不如以后,唤我一声‘长离’,这样听来,不至于那般生分。”
江流春有些犹豫:“这样不大好……”
陆长离道:“我幼时体弱多病,我母亲曾将我的小名儿写在纸上,往京城大街小巷贴了,让人随意喊去,意在让我平安长大。姑娘喊我一声名字,倒是为我积福了。”
江流春不由笑起来。这借口倒真是让人无法反驳。
二人并肩往侯府最北面而去。绕过荷塘,在侯府最深处,有一排规规整整的屋舍,被用作了库房。
如今天色已晚,库房只有两个上夜的家人看守。这二人见了陆长离,忙肃容请安。
陆长离对其中年长的道:“李叔,我去库房找些旧物,你与李正不必跟着。”
李叔忙应了,双手奉上钥匙,带着那少年李正躬身退到一旁。许是因李叔年老耳背,二人并头窃窃私语,言语声却也没小到哪去,顺着风直接钻入了江流春耳中。
李正:“爹你瞧,这就是三公子带回府的姑娘!”
李叔:“你个兔崽子小声些!谁给你的胆子,竟敢随便议论主子?”
李正:“爹,我这不是觉得奇怪么。三公子近身伺候的事都是陆衡来做,今天竟然换成个姑娘了,样貌还挺标致。”
李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三公子定是极喜欢这姑娘,才带回府里留在身边。你当三公子跟你这混小子一样,到处跟小蹄子打情骂俏不三不四?三公子可是我看着长大的,人品端正得很,身边连个母苍蝇都没见过。”
李正:“爹……夫人和少夫人也是女的……”
随后便是一声“啪”和一声“啊”,想来是李正挨了他老子一巴掌,话语戛然而止。
江流春不由掩口道:“这父子俩很是有趣。”
陆长离道:“李叔在侯府四十余年,最是稳妥可靠的,人也实诚,从不说假话。”
江流春听着这话没头没脑,仔细一想,便红了脸。“从不说假话”,指的是那句“三公子定是极喜欢那姑娘”么。
陆长离提了灯笼,往最西边的屋子走去,边走边道:“江姑娘,家中庶务平日里都是大嫂主理,我只知家中账册等俱收于此处,其余一概不知。只怕今日要寻这入库记录,须费好一番工夫。”
江流春这才反应过来,这间屋子里收着的是整个侯府的账册名录等物。她犹豫着摇头:“还是算了,我毕竟不是侯府中人,怎可翻看这些机密。你和少夫人待我亲厚,可我也不能失了规矩与分寸。”
陆长离拿钥匙开了门,掏火折子将灯烛点起,含笑看着她道:“不妨事,你来此是为了我兄长之事,更何况,我与大嫂也从未当你是外人。”
江流春一愣:“少夫人她……”
陆长离又点起一盏灯来,语意温柔:“大嫂知我思慕于你。”
他的爱意这样热烈而坦诚,如第一抹晨光,毫无保留地照在她暗淡的心海间。她并非不感动,只是她给自己织就了太厚的茧,挣脱起来太难。
江流春垂了头,顺手拿起面前的第一本账册,就着烛光看起封皮的字样来,心虚到不敢看他的眼睛:“咱们快找吧。”
陆长离“嗯”了一声,并未多言,神色仍如往昔温和淡然,专注于手边的书册中。
侯府各类账册极为繁多,所幸分类清明,找起来并不甚繁琐,只是头绪虽清,却极耗辰光,翻着翻着,便已到了后半夜。
这屋子十分憋闷,江流春翻书早已翻出了一身的汗。她揉揉眼睛,信手翻着手中的册子,忽然,有一行字跃入眼帘。
她惊喜道:“长离,我找到了!”
陆长离听见她如此称呼自己,眼中笑意亮如星辰。他走到江流春身边,徐徐念道:“隆庆十一年四月初七,慎思堂一等侍女水心持少夫人对牌支银四百,以购蜜饯果点。”
江流春道:“我不大熟悉云州物价,什么蜜饯竟能卖到这个价钱?我白日里去那家曼陀果子铺买了四样蜜饯,总共约有二三十枚,收了我八两银子,我都已觉得是天价了。水心买的居然要四百两,也太不可思议了。”
陆长离似有所悟,将账本往前翻去,果然,在正月初七,也出现了同样的记录。
陆长离神色凝重:“今年才过了年,兄长便旧伤复发,请了名医每日用药调理。大嫂特意备下了蜜饯,每日服药后含一枚解苦味。半年后,兄长巡营偶感风寒,待风寒治愈,眼睛却失明了。”
江流春似有所悟:“所以,下一次水心去买蜜饯,应是……”
二人异口同声:“七月初七!”
江流春顾不得脸红,只接着道:“明天就是七夕,我们若能跟上水心,看看她那些蜜饯到底是哪里得来的,或许能揪出她背后的黑手。”
陆长离道:“我与你同去,在暗中保护你。云州城里有不少北夏奸细,我担心你。”
江流春点点头:“多谢。”
夜风骤紧,将灯烛吹灭。江流春向来怕黑,一时惊慌,往后退了一步,刚好撞在陆长离胸口。他身上是清淡的皂角味,混杂着香囊中草木的香气,令人安心。
陆长离轻声道:“不怕,我去点灯。”
陆长离转身的那一瞬,江流春的心中,竟莫名不舍。她怕黑,他是灯,温暖而明亮。
第二日便是七夕了。
七夕乞巧,要备各色果品筵席,还要炸乞巧果子。往年七夕都只有陆纯钧夫妇两个过,今年多了陆长离和两位京城来的客人,故要更热闹些。
叶妈一早便来了花遮堂:“师父,老婆子我不太会做巧果子这些精巧玩意儿,往年只有世子和少夫人两个,做几个应景也就罢了,今年府里来了客人,老婆子总不能把侯府的脸丢到宫里去,还得劳动师父来给我指点指点。”
江流春给叶妈端了一盏红枣桂圆汤,笑道:“叶妈妈,你还是唤我江姑娘吧,我这样年轻,怎好让你喊我师父。我去换身衣裳,就随你去。只不过我今日有些要紧事,过会可能要出门去,只怕不能帮你太久。”
叶妈很是高兴,又道:“不妨事不妨事,师父只消站在那指点老婆子几句,便足够了。”
于是江流春便回内室换了外出的衣裳,又叮嘱桂子道:“我随叶妈妈去大厨房帮忙,你帮我去三公子那里说一声,让他巡城回来后去厨房找我。”
桂子正埋头绣香囊,听见此话满脸惊喜:“姑娘,你跟三公子……你可算是想明白了,婢子还以为你被那姓裴的黄鼠狼迷了心窍……”
江流春忍不住抬手敲了她一个脑瓜儿:“你这熊孩子每天脑子里想什么呢?我要跟三公子合伙干大事去,不是你想的那样!”
桂子一脸认真,眼中满是憧憬:“婢子又不是小孩子,自然知道男女婚嫁是头一等的大事。”
江流春哭笑不得,忽然注意到她手里的香囊颜色素净,不像是女儿家用的东西,瞬间明白了。原来这小丫头恋爱了,看整个世界都是浅浅柔柔的粉红色。
厨房里,叶妈妈早已将食材用具备齐了。侯府的巧果模子样式极多,有各色花卉、鱼虫鸟兽,吉祥图样,个个精致。
乞巧果子既是吃食,更是饰物。用鸡蛋、蜂蜜、猪油与糖来和面,揉成软硬适宜的面团,压入各式模具中定了形状,再放入炉中烤制。女儿家和小孩子多将乞巧果子用丝线穿成一串悬于家中乞巧,既好吃又好看。
云州人惯做的乞巧果子,是没有内馅的,口感也较硬。叶妈妈既然说想弄点新鲜的花样,江流春思来想去,不如在做乞巧果子的面上下功夫。
她与叶妈妈一起把厨房现有的颜色鲜艳的菜蔬果品都寻了出来,比对一番,定下了七个颜色,给众人分好了工,不过一个时辰,第一批江氏乞巧果子便横空出世。
暖黄色的是红薯果子,用红薯蒸熟与面和在一起,内馅是一小团软软甜甜的熟红薯泥,口感香甜软糯。
浅粉紫的是玫瑰果子,用玫瑰花卤子用少许温水化开,将花瓣留下不用,只以花水和面,面团便有了玫瑰的浓郁甜香与淡淡的粉色。内里再包上一小勺玫瑰酱,一口下去,仿佛一季的玫瑰都盛开在舌尖。
橙红色的是胡萝卜果子,以红萝卜蒸熟了捣烂成泥再与面团相和。红萝卜蒸熟后自带清甜口感,连糖与蜜都无需加,就已十分好吃。
乳黄色的是牛乳果子,以牛乳和面面皮柔软,带着烘烤过的微微金黄色,又香又软。内馅夹的是白莲蓉,绵密而清甜。
碧绿色的是碧沙果子,用新鲜菠菜捣碎取汁,和入面中,面团的颜色便青幽幽的。内馅夹的是绿豆沙,从外皮到内馅,都是清热下火的好食材。
金黄色的是咸蛋黄果子,面皮的做法仍然沿用叶妈妈的旧法子,加入鸡蛋与猪油,内馅包的却是一勺捣碎的咸鸭蛋黄。这一道咸鲜的果子,一出锅就抢走了其余几种的风头。
最后一种则是传统的巧果子,口感硬,却是云州城的老味道。
江流春笑眯眯地对众人道:“你们瞧,是不是很好看?”
身后忽然传来陆长离的声音:“是。”
厨房众人忙伏身请安。陆长离抬手免了,对江流春含笑道:“姑娘可愿赏我一个?”
江流春道:“你喜欢哪个,自去取来吃便是。”
陆长离眨眨眼,故作为难,轻声道:“可我的手……不方便。”
江流春心知这家伙定然是故意的,只得去盘子里拣了一枚咸蛋黄果子与一枚红薯果子,犹豫再三,还是送到了他唇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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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乞巧果子